谢莫袂闻言,陷入沉默,脚下速度微微加快。
……
风停了,就在皇帝的脚踏上山顶的那一刻。
莫空山的山顶很平坦,虽说也是荒草丛生,但是明显感觉得到,有专人修缮过。
欧阳将军紧随其后,快步走到一边,垂手恭候皇帝的吩咐。
“欧阳大人,辛苦了,你先率部下在一边歇息吧。”
“遵旨!”欧阳将军得令,“你们几个,动作搞快点!”
皇帝回过头,看着伫立在眼前的一块高耸宽厚的石碑,上面用威严的正楷书写着上一任帝王——也就是他爹,在位时的丰功伟绩。
石碑立在这儿,有些年头了,风吹雨淋的,碑上刻着的字都变得有些模糊。皇帝伸出手,温柔的摩挲着,又将脸颊贴了上去,冰凉而粗糙的触感从中传来。
在石碑上靠了一会儿,他收回脑袋,绕过石碑。石碑后,是一片高大而气派的坟茔。
若是普通人家的祖坟,还说得过去,但是身为南晋的皇室,被埋葬在此,却稍显的有些不够格。
坐落在最前面的,就是先皇的坟墓,最新,也是最简陋——先帝一向勤俭。
然而此时,墓前却来了位不速之客。
一身白袍的张公公转过头,脸上还带着怀念和惋惜的神情,“陛下,您来啦。”
“是啊,我来了,你们的动作比我想象中的要快那么一点儿。”皇帝丝毫不惊讶为何一个太监会出现在这儿,这里不允许任何非南晋皇室的人出现,即使他是南晋身份最为尊贵的太监。
“我想和先皇说说话,就提前过来了。”张公公信手从身后拿出一个酒坛子,拔出泥封,甜美的酒液咕噜咕噜的顺着坛沿流淌下来,醉人的香气四处弥漫。
“陛下,要来一坛吗?”张公公又从身后拎出一个酒坛子,见皇帝摇了摇头,显得有些惋惜,“那微臣,就不客气了。”一坛酒下肚,张公公惨白的脸色变得瑰红。
“张公公,你不觉得这样,太虚伪了吗?”皇帝大咧咧的坐在另一座坟上,也不管下面埋的是他第多少辈先祖。
“虚伪?陛下,您能和小的解释一下,何为虚伪?”“啪”的一声,酒坛破裂,碎裂的陶片贴着皇帝的脸颊飞了过去。
“你这番行为,就很虚伪。”皇帝轻蔑一笑,“一边将先帝视为再造父母,一边谋划着他子孙的基业,这个时候,还假惺惺的感叹一番。”
“陛下,您说的不错。”张公公情不自禁的鼓起掌来,“我这样确实像是猫哭耗子。”
“先帝肯赏脸提拔我,让我从一个最低贱的扫厕所的小太监,一步步提拔,到如今名震南晋的大内总管,对我而言,确实有再造之恩。”
“可是陛下,现在站在你面前的,不是大内总管张公公,而是内务府第三十二号小太监,小张子。”
“你这套偷梁换柱的把戏,倒是玩的挺熟练的。”皇帝依旧冷笑着,从他脸上看不到一丝的慌乱。
“现在还有些时间,陛下,肯否来听一听小张子的故事。”
“但讲无妨。”皇帝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身后的墓碑上,一副好好听众的模样。
“小张子的家,在临安城外二十里的一个小庄子,他在家里排行老八,上面还有七个哥哥。他没有名字,爹娘只管他叫张狗蛋子。张狗蛋子在家里并不受优待,因为他自小生的瘦弱,做不了粗活,吃的又多,爹娘每每不高兴,就拿他出气,但是张狗蛋子并不觉得如何,因为只要每天能吃饱饭,对他来说就是美好的一天。”
“十二岁那年,张狗蛋子被送进了宫中,因为家里闹了荒,养不起这个饭桶,从此,他的称呼就由张狗蛋子,变成了小张子。家里没钱打点关系,小张子进宫后就只能做最粗的活儿,拿最少的银钱。一转眼,小张子十六岁了,但是身子骨还是如同十二岁的小孩子一般瘦弱,活计永远做的最少,因此也总受内务府的管事们的毒打。”
“小张子对此同样毫无怨言,因为内务府管饭,而且每个月的银钱层层克扣下来,落在他手里还能剩个三百个大子,小张子存了四年,终于凑够了三钱银子,可以买一件新衣裳。”
“某一天,正逢他休息,他将铜子儿包好了,揣在怀里,高高兴兴的跑去西街,打算找一家裁缝铺子,给自己缝一件新衣服。可是裁缝们嫌弃他的太监身份,不愿给他做衣服,小张子找了好久,终于找到一家肯做买卖的裁缝,可是他收了小张子二钱半银子——平常做一件粗布衣服,大概只需要二钱。”
“但是小张子还是很感谢那家裁缝,他跪在裁缝铺前,给拿着棍子赶他的裁缝恭恭敬敬的磕了几个头,揣着剩下的五百个大子儿,打算去买些小零嘴——十六岁的孩子,有多少不贪吃的呢?”
“也许是出门没有看黄历吧,小张子刚刚走出裁缝铺没多久,就遇上了伙儿恶霸,他们把小张子毒打一顿,抢走了他的钱,还把他刚刚做好的衣服扯的破破烂烂。小张子想要拿回他的钱,又被踩在地上,狠狠跺了两脚。”张公公说到此,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睑上部,那里有一块儿不明显的塌陷。
“恶霸还是留了小张子一命,不是出于良心发现,而是怕闹出官司。恶霸走后,小张子蹲在原地,哭了很久。他不明白,为什么老天爷总是对他不公,他自小听爹娘的话,对每个人都恭恭敬敬的,相信好人有好报,到最后连身新衣裳都买不起。可是没人能解答他的问题,身边人来人往,像是故意躲开他似的,绕着走。”
“小张子哭呀哭,从下午哭到了黄昏,肚子也饿了。他把眼泪抹干净,准备回去。这个时候,他看见了地上一枚亮晶晶的铜板——大概是恶霸抢钱时遗落下来的。小张子像是做贼似的,把铜板捡起,吹了吹灰,塞进自己怀里。伛着腰,生怕别人要再抢他似的。”
“等到小张子路过一条巷子的时候,桂花糕的香气,传到他鼻子里,本就饥肠辘辘的小张子,更是饿的量眼冒金星,一块桂花糕要两个铜板,但是他只有一个。”
“实在是饿的没辙,小张子从怀里掏出那枚铜板,伸到卖桂花糕的老婆婆面前,问老婆婆能不能卖他半个桂花糕。也许是小张子这幅模样打动了老婆婆吧,她给了小张子两块桂花糕,没有收他的钱。”
“小张子生怕老婆婆坑他,没敢接过。老婆婆笑着对他说,今天桂花糕蒸多了,卖不完,索性就全给他了,还说若是觉得心里过意不去,以后有钱了,多多光顾她的生意就行了。老婆婆好说歹说,小张子才肯接过,又像是怕她反悔似的,当着老婆婆的面将两块桂花糕各咬了一大口。”
“老婆婆看着他的样子,笑了。”
“小张子,也笑了。”
“那个时候,小张子觉得,再也没有什么时刻,能比的上这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