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罢,秦嬷嬷松开了手,转头看向蔡娘子,“也好,打扰你们了。”
知礼地用过早膳,两个丫鬟收拾锅碗,沛叔同蔡老三凑到一处闲聊,秦嬷嬷则和蔡娘子出了门。
蔡红豆坐在一旁怔怔的,颇有些回不过神。
她刚想给自己倒杯水喝,旁边立着的一个俊俏丫鬟忙走上前,姿态极其优美地给她斟了杯茶,交给她,还笑笑:“姑娘若想做什么,不必亲自动手,只管使唤我们便是。”
另有一人从随身带的包裹里取出一件大髦,给她披到了身上。
这两人随秦嬷嬷一处来,一个名碧血,一个唤丹心,皆是跟过来伺候她的。
蔡红豆知道自己迟早要习惯这样的日子,推拒反而显得小家子气,遂也不矫情,接过茶杯,微微一笑,垂下眼帘认真抿了口茶。
那边,秦嬷嬷与蔡娘子走到一人烟稀少的地儿。
两人走着,彼此间却是沉闷异常。
秦嬷嬷望着前方,突兀开口:“素芬,当年的事,你心里是不是还有怨气?”
蔡娘子沉默许久,苦笑一声,“嬷嬷,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当年的事何必再提。”
秦嬷嬷停下脚步,看她,“你心里若有怨气,便只管怨我吧,当年老夫人不忍心将你赶走,是我提议,留你下来对段府对你自个都不好,不如放你离开。”
蔡娘子垂着眼眸,淡淡一笑:“嬷嬷,我说过了,当年的事我已经不想追究,您也看到了,我生活虽然不富裕,却也圆满,红豆的事一解决,我心里当真没有任何遗憾了,那些事,该过去就过去吧。”
秦嬷嬷叹了口气,不再多说,只道:“无论如何,感谢你将红豆生下来,为我们段家留了根苗儿。”
“红豆亦是我的女儿,我疼她爱她,并不为她另一半血液姓什么。”
说罢,蔡娘子方觉这句话不太对头,她抬起头,诧异道“嬷嬷这话何意?什么叫留了根苗儿?”想到刚刚未问出的话,又道,“还有您刚刚所说,唯一的嫡小姐是何意?”
闻言,秦嬷嬷却沉默下来,她脸色灰败,遥望远处的群山峻岭,眼神空落,一时间,浑身都散发痛苦绝望之意。
不知过了多久,她方收回视线,看向蔡娘子。
“素芬,咱家大人,膝下全然空虚。”
蔡娘子怔住,一时没反应过来。
秦嬷嬷再次沉痛开口:“大人他,膝下连个小娘子都不曾有。”
蔡娘子猝然睁大眼,不可置信,“这是怎么回事?公子,公子怎么会……”
秦嬷嬷闭上眼,痛不欲生,良久,她将当年她走后的事情缓缓道来。
当年,她走后不久,段修瀚大婚,虽然他为她的早逝悲痛不已,但与谢家的婚事早就定下,两家商量好了良辰吉日,也已下定,万万不可能推迟婚礼,更别说谢家姑娘乃老夫人的娘家,这是两家亲上加亲的好事,自然更不允许出一丝一毫的差错,其后,他顺利娶妻谢氏,谢氏温柔大方,体贴宽和,很好地抚慰了他心间的痛,时间久了,她早逝的悲痛也就渐渐消去。
后来,谢氏有孕,老夫人便给段修瀚抬了两门妾侍,一汪氏,一连氏,谁想三个月后,汪氏运气极好地有了身孕,一时间,段府众人皆喜气洋洋,走路带风,如同过新年一般热闹喜庆,谁都知道段氏子嗣稀薄,到了段修瀚这一代只剩下他一根独苗,眼下两人先后有孕,可不得让老夫人欣喜若狂。
谁知道,汪氏有孕后野心也跟着膨胀了,竟妄图谋害嫡支子嗣。被抓住后,老夫人震怒异常,一怒之下,给她灌了落胎药,发卖了出去,后谢氏产下一嫡子,奈何嫡子身体羸弱,便有百般珍贵药物将养着,到底没挺过去,不到两月便夭折了。
如此,两个子嗣皆前后夭折,老夫人本就痛不欲生,一月后,段修瀚外出巡查,路上遭遇山贼,居然险些丧命,后命虽被救了回来,但这辈子,也不可能再有孩子了。
如此重大噩耗打击下,老夫人一个没挺过去,病倒了,缠绵病榻半年有余,最后还是走了。
听完秦嬷嬷的讲述,蔡娘子整个人都呆住了。
万万没想到,她走后,段府竟然发生这样惨烈的剧变。
末了,秦嬷嬷握着她的手,痛哭流涕,“素芬啊,你如此方知道,小娘子对我们段府的意义。”
这边秦嬷嬷与蔡娘子聊了许久,那边沛叔也同蔡老三说了说接下来的计划。
“我们怕这边有事,赶着先赶了过来,后头还有人在路上,里面有位女医,乃是府里的府医,待她给小娘子量过脉,确认无事,我们便会返程。”
“嗯。”蔡老三点点头,表示知晓了。
他垂下眼,神情掩在漫天烟雾中,没叫人瞧见眼角的湿红。
“还有那个县丞,你也放心,胆敢对段府的人无礼,自不会让他们好过,大人已派人去查办那边了。”
近日,蔡招娣可谓春风得意,喜气洋洋。
蔡红豆死了,县丞公子又重新将注意力放回她身上,一连好几日都在她院里歇下,整个后院,她一时风头无两。
这日午后,她像往常一样闲在院子里做指甲,旁边有丫鬟伺候着捏肩捶腿,好不悠闲自在。
倏忽,一个丫头神色惊惧地跑进来,“姨娘!”
蔡招娣被吓了一跳,手里的苹果险些掉到地上,她不耐地瞥她一眼,骂道:“不长眼的贱蹄子,没看姨娘我正在吃东西吗?慌慌张张做什么?”
“姨娘,”丫鬟却半分镇定不下来,她瘫软在地,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外头,外头突然来了好多衙役。”
蔡招娣嫌恶地转过头,捏起帕子掩住嘴角,好笑:“衙役?这里是县丞府,是最不缺衙役的地方。”
“不是的,姨娘,听,听那些衙役说,要抄了咱们的家,呜呜呜,姨娘,咱们要被抄家了。”
“啪嗒”,蔡招娣手上的苹果掉到了地上。
开熙二十一年冬,清远县县丞因涉及贪污受贿,罪大恶极,被判抄家,县丞极其亲属流放千里,五代之内,不得参与科考。
在县丞贪污案轰轰烈烈灼遍整个清远县时,一行衣着华丽之人悄无声息来到了清远县,他们在县内租了个房子,不日,蔡老三一家子,包括红豆与秦嬷嬷等人皆进了城。
随行府医给蔡红豆诊过脉,确认无事,秦嬷嬷便商量起返程的事。
在清远县停留了大概四五日,秦嬷嬷等人终于告别蔡老三他们,带着蔡红豆准备返程。
清晨,驿站。
蔡娘子握住蔡红豆的手交代了又交代,翻来覆去笼统不过那么些话,但蔡娘子仿佛交代不完,又仿佛生怕自己没交代深刻,她眼睛通红,不住叮嘱,到最后,终于控制不住落下泪来。
蔡红豆同样两眼通红,她微微一笑,宽慰他们:“爹,娘,你们放心吧,我一定会照顾好我自个。”
“唉,”蔡老三叹了口气,他盯着蔡红豆,仔细打量,就怕这一去便再也见不着了。
过了许久,他说:“你别担心家里,照顾好你自己便当是孝顺我们了。”
“嗯,我晓得。”蔡红豆哽咽一声,眼泪流了下来。
“姐,你放心,等我考中秀才,举人,甚至进士,我一定会去找你的。”黄豆抹去眼角两把泪水。
几人依依不舍间,青豆红肿着眼睛走了过来。
蔡红豆看了那边一眼白林同样背着个包袱,准备跟他们一同出发。
他知道,按照现在吃喝刚勉强顾得上他自己的状况,蔡娘子绝不会同意将青豆嫁给他,恰好他送消息有功,段府那边愿意给他搭个梯子,送他去军队里历练两年,也许将来还能谋个出路。
蔡红豆拍拍她的手,青豆笑笑,说:“我没事,姐,我知道,我都知道。”
眼看天色不早了,秦嬷嬷走过来,对蔡红豆说:“小娘子,咱们该启程了,不然晚上前恐怕到不了嘉永城。”
蔡红豆立即抓紧蔡娘子的手,瞳孔微微张大,不舍之情溢于言表。
蔡娘子顿了下,反而先松了手,她侧过身,呜咽,“走吧,红豆,快走吧。”
“小娘子。”秦嬷嬷过来搀扶住她。
蔡红豆渐渐松了手。
突然,她跪到地上,朝蔡娘子与蔡老三叩了三个头。
“爹,娘,女儿走了。”
蔡娘子哭着埋入蔡老三怀里,不忍再看。
蔡红豆起身,擦去泪水,这次,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上到马车上,碧血与丹心忙给她垫好软物,生怕路程颠簸,颠到了她及她肚子里的孩子。
蔡红豆靠在车厢上,神色怔怔,手里还拿着那个没有任何动静的黑匣子。
此去,再没有爹娘的庇佑。
也没有了随遇安的陪伴。
她一个人,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