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夕阳西下,微风袭来,炙热的大地凉爽了许多。致义便在梧桐树下摆好桌凳,泡了几杯淡茶,又拿来蒲扇,一家人在大树底下乘凉。紫桥几个,猴子似的,上蹿下跳,跑来跑去,不是你掐一下我的脖子,就是我戳一下你的脊梁。致义仰卧在椅子上,拿出一把精致的纸扇,展开了,然后盖在头上。头微向后倾,眼睛微闭,手里拿着一把蒲扇,慢悠悠地摇着,累了就换一只手,那样子悠闲惬意得很。三人看到致义脸上覆盖的那把纸扇,山水悠悠,似乎还有题字,都有些感兴趣。紫桥悄悄走到身后,蓦地夺下纸扇,阿娇、琼瑶也凑上来看。只见上面画着一片山林,林子旁边是一块芳草地,上面野草萋萋,野花遍地,两只蝴蝶翩翩起舞。草地旁边,是一条小溪,小潭中绿水悠悠,遇有坡坎,那水流便倾泻下来,形成一个个白色的小瀑布。旁有几行小字,写道:“同窗共读整载,山伯永恋祝英台。”紫桥道:“这是从一首歌儿中截留的两句话,颇有诗意的,我据为己有了。”说罢便合上了纸扇,往怀里藏。琼瑶一把夺过纸扇,笑道:“难怪,这上面的词儿恰合你的意。你和阿娇,从小两小无猜,形影不离,不说十八年了,十五六年也是有的。以前你们同过几年学,我不晓得。即便晓得,也假装不晓得。这学期过去,初中三年同窗共读,我倒是亲眼见证了。这些都印证了扇面上的那两句话了。只不过又不会生离死别,还干这十八相送的事儿干什么,说这些生离死别的话儿干什么?”
阿娇接过纸扇,打开看了半晌,笑道:“你说得不对,这上面说的是爸爸妈妈。”阿娇指着上面的蝴蝶,说道:“这色彩亮丽的一只是妈妈,这健硕强壮的一只是爸爸。况且,爸爸妈妈同窗四载,他们毕业时,妈妈还未正式嫁给爸爸,这十八相送的情谊,只有他们才体会得到。更有证明,这扇子上的字儿,估计原来的确是三载,因三字并不符合其同窗时间,因而被爸爸抠掉了,四字还未来得及添上。”琼瑶笑道:“你简直把人的心思给琢磨透了。我说呢,有其父必有其子,有其母必有其女。紫桥和阿娇从小卿卿我我,唧唧咕咕,原来是爸爸妈妈教唆的。哎,这对老不正经的,养了这对小不正经的,也是顺理成章的了。爸爸妈妈同床共枕十八载,两个小家伙可不要模仿哦。否则,我这个护花使者不把紫桥的腿打断才怪。”致义和玉姿听了琼瑶小小年纪,却讲出如此的话来,又好气又好笑。玉姿瞪着眼,怒视着琼瑶。致义起身举起手来一边要打琼瑶,一边说道:“你这个小东西,正经的不学。说起这不该说的话儿却头头是道。如果不揍你,你越发撒野了。”琼瑶一个箭步,躲到从善身后,大叫道:“爷爷救我。”从善站起来,笑着对致义说道:“你从小撒泼淘气惯了的,这会儿成大人了,假装大尾巴狼要吃小孩了。你不到八岁,就自导自演,和隔壁邻居张大婶的孙女拜堂成亲,演得有板有眼的。我知道是小孩子闹着玩的,打你了没有?”致义手儿摸着头发,傻笑道:“我教育孩子,你却抄我老底儿。”琼瑶蹦跳了起来,跑到玉姿身边,拍手儿笑道:“爸爸朝秦暮楚,铁证如山。您要严加看管。他呀,您在面前的时候,他就围绕你,和你对对飞、双双飞。您不在的时候,也许他就和别人对对飞、双双飞去了。”玉姿拉着琼瑶的手,笑道:“你说的很有道理。看来,我得掐断他的经济命脉,任由他和谁对对飞、双双飞。”
从善笑道:“别开玩笑了,我说点正经的。紫桥兄妹们三个,是极其聪慧伶俐的,你们别把他们关在笼子里,成天除了学习还是学习。你们要给他们一个天真烂漫的童年、少年。比如说今天他们说的话儿,当你们到了我这个年纪,想起来很有趣味。当他们到了你们这个年纪,想起来也很有趣味。他们还怀念那段时光,还感谢有这么开明的爸爸妈妈。从另一个方面说,他们小时候阳光、豁达,嘻嘻哈哈,长大了也就不拘小节,有远大的胸怀气魄。这也算是你们教子有方啊。我这些年,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大约离死期不远了。俗话说,人生七十古来稀。什么万寿无疆,什么寿比南山,都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的话儿,千年的乌龟万年的鳖,都是要去的。看到你们两口儿如同亲兄妹,互让互谅,恩爱有加,我是打心眼儿高兴。看到紫桥、阿娇、琼瑶三个,个个视对方如同自己,没有隔阂,没耍小心眼儿,日日嬉闹,叫人如何不开心。你们夫妻两个非常孝敬我,既想得到又做得到。孩子们也非常孝敬我、尊重我。你们也非常爱孩子们,孩子们也非常爱你们。你们之间,常常相互调侃,那就是和谐,那就是关爱。更令人欣慰的是,你们对紫桥和阿娇,如同己出,三个孩子平等对待。而紫桥和阿娇对你们也是扒心扒肝,成天爸爸妈妈地叫,叫得你们心头热乎乎的。这样的家,不敢说全国是数一数二的,至少也是澄江市数一数二的。我便去了,也会含笑九泉。只不过有一件事有些遗憾。”大家听从善说断头话儿,都很纳闷。致义忙问:“什么事?”从善道:“如果看到三个孩子成家立业,就更好了。如果能看到桥儿和娇儿能够手牵手儿,结为连理就更好了。”致义道:“莫非您老担心今后我们不好好待紫桥和阿娇?”从善默默地点了点头。致义走过去拉着玉姿的手,对从善说道:“爸爸,我们两口儿向您保证:今后无论我们家是富裕还是落魄,无论遇到天大的喜事还是天大的坏事,我、玉姿、紫桥、阿娇、琼瑶都是心连心,永不分离。您也不要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儿。我们大家都希望您见证我们每个人的心,还指望您分享我们这个家的快乐和温馨。”从善点点头,开心地笑了。大家见从善说出如此的话来,隐隐约约有一种不祥之感,乘凉闲聊的兴致便减少了大半,很早大家就休息睡觉去了。
至次日中午,午饭时候,从善又说起这事儿。从善笑道:“我活了几十年,前几十年劳苦奔波,尝尽人间冷暖,世态炎凉。后几十年衣食无忧,生活安逸,尽享天伦之乐。生在这样的家庭,也算是世上最幸福的人之一了。活在的时候,该吃的吃了,该穿的穿了,该看的看了,该听的听了,没有一丝儿遗憾。如果我死了,你们也用不着准备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也不用整些纸糊的人儿、马儿来忽悠我。我是一个无神论者,从不相信有什么天堂地狱。总之,丧事从简,千万不要铺张浪费,更不能借丧事敛财。省下的钱物,好好地把紫桥、阿娇、琼瑶三个孩子抚养成人,也算是对我最好的悼念。”致义道:“现今儿流行的是活着要孝,死了也要闹。我们家虽不是望族豪门,小打小闹一阵子还是经得住的。但您老却这么静悄悄地走了,我这老脸往哪儿搁?不知底细的人,还以为我是忤逆之徒呢。”从善道:“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也会这么做的。以前你是满足我的心意的。待我死时,也应该满足我的要求,让我开心地死。”致义笑道:“您答应我二十年后死,我就满足您的要求。”从善笑道:“那样我成了老不死的,到时候弓腰驼背、鼻涕口水的,不要嫌弃哟。”玉姿忙岔开,笑道:“老爷子视死如归,这是我们儿子辈、孙儿辈的应该学习的。说自己要死的,反而长命百岁。快吃些东西吧,今朝有酒今朝醉,管他明儿的事干什么。”
此后几日,平安无事。这日上午,紫桥、阿娇、琼瑶上学,第二节课还未上到一半,只见班主任王老师急匆匆地走来,与正在上课的老师点头示意后,走到阿娇的面前,说道:“阿娇,赶紧同紫桥、琼瑶回家去吧。你爷爷病重,想见你们最后一面。”阿娇含着泪告诉了紫桥、琼瑶。三人便飞快地离开学校,奔家去了。
从善卧室的门敞开着,他半卧在床上,脸色乌青,嘴里不停地喘气。致义神情凝重,和医生正在谈话。医生表情严肃,微微摇头。玉姿看着致义,眼里已经噙满了泪水。紫桥等人进去后,从善已不能说话,呼吸也逐渐微弱。就是眼睛睁得大大的,好像放心不下什么。致义俯身说道:“爸爸,您最牵挂的孩子们看您来了。”从善眼睛不闭。致义又说道:“我听从您的意见,丧事从简。”从善还是不闭眼。紫桥拉着阿娇、琼瑶,来到从善面前,泣声说道:“爷爷,您是一天一天看着我们兄妹三个长大的,您可别扔下我们啊。您还要和我们一起捉迷藏、说笑话儿。”说罢三人每人伸出一只手,握在一起,致义、玉姿也各自伸出一只手来,五只手紧紧握在一起。从善突然断断续续说道:“一根筷子易折断,五根筷子牢牢抱成团。”然后突然抬手,指着墙壁上挂着的静芝年轻时的照片,刚指到静芝的脸,再也没有气力了,落了下来。闭上双眼,头一歪,便安详地睡着了,永远睡着了。致义立刻明白了,这些年老爷子一直不愿续娶,原来他还是深爱着自己的妈妈,只不过是死是活,音信杳无,不愿给子女增添压力罢了。顿时,玉姿、紫桥等几个泣不成声。致义含泪道:“老爷子驾鹤西去了,虽然走得有些急,但他看到我们五人同心,带着微笑到天堂去了。我们也就不必太悲伤了。”致义含泪亲吻了从善的额头,玉姿、紫桥、阿娇、琼瑶依次轻握从善余温犹存的手,与从善永别。
致义这人不信神不信鬼,却特信风水。把从善梳洗完毕穿戴整齐,送殡仪馆安顿好后,便请来当地有名的风水先生。根据风水先生的意见,加之从善的嘱咐,下午火化了从善的遗体,第二天上午八点,准时将从善入土为安了。只有本市的几个亲朋好友和帮忙的人知道,就连良龙,致义也怕叨扰他。街坊邻居、区社干部、厂里职工、学校师生、商业伙伴纷纷准备前来吊唁,见到这种情况,少不得责怪几句,也就罢了。良龙逢人便说,致义太不厚道,没把他当知心朋友,这么大的事儿也不通知一声。
从善突然间就这么去了,一家人总是闷闷不乐。吃饭时,大家不再说笑。看电视时,也不再品头论足,默默静看。散步、纳凉、逛街,也比以前少了不少言语。紫桥兄妹三人,回家就做功课,也不再像以前那样,整日嘻嘻哈哈的。有时,吃饭时,多准备了一双碗筷,要叫从善来吃饭时,方知他已去了。夜晚纳凉时,多准备了一张椅子,等了半天不见从善来,方知他再也不回来了。仿佛昨天他还在床榻上闭目养神,刚才他还在房前屋后散步。
时间瞬逝,转眼已到月半节,也是传统的祭奠先人的节日。这天,家家准备新成熟的稻米、猪肉、水果等物。开饭时,摆上供品,对着祖宗牌位悼念亡灵。夜晚,家家焚烧纸钱,户户追思先人。据说,每年这天,阳间阴间约好,阳间的人烧钱,阴间的人来拿钱,因此俗称鬼节。这几天,连日晴好,热得要命。下午紫桥独自去商店买了些纸钱,放在书包里。傍晚时分,致义带着紫桥等,到路边给从善烧了纸钱。回到家中,便看起电视剧来。这是一部侦探片,故事惊险离奇,情节跌宕起伏,人物形象鲜明,友情、亲情、爱情、险情相互交融。致义、玉姿,紫桥、阿娇、琼瑶难得意见全部一致,个个猫腰,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屏幕。时而凝神敛气,时而尖叫感叹。
紫桥从开始就看这部电视剧,一集都未落下。这日这集也非常精彩,紫桥贪念精彩的剧情,却把自己早已想好的事儿给忘了。等电视剧完了,夜也已经深了。但想起从善以前对自己、阿娇的好,特别是临终关怀,至真至诚,那一幕幕,好像就在昨日,想起来无不让人伤心落泪。再者,父母已经故去了这么多年,死得又那么惨。这些年自己没有在父母的坟前培上一锄土,焚上一炷香。等众人都睡了,紫桥悄悄走出屋来,到院子里,梧桐树旁,给从善、汝卿、正芳烧起纸钱来。紫桥分两堆烧,一堆是从善的,一堆是汝卿、正芳的。紫桥一边烧纸,一边含泪说道:“爷爷,爸爸妈妈,请保佑琼瑶、阿娇和我,健健康康,茁壮成长。我和阿娇、琼瑶祝福你们在天堂里过得开心愉快,神仙似的。若遇到不开心的事儿,或缺钱什么的,就托个梦儿,琼瑶、阿娇和我,哪一个都行。”紫桥又道:“如今的爸爸妈妈,待我们如同亲生子女,有时比这还甚。我们兄妹三个,更是形影不离,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你们忙你们的吧,不要牵挂我们。”纸钱烧完之后,紫桥便回屋睡觉去了。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