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七点稍过，东方蕴红，太阳攀升，霞飞路西段，陈世襄一袭浅色长袍，身形秀拔，步伐轻快，拎着二叔的公文包，装着用来给冯家小少爷上课的教材、教案以及相关的用具，唇弯齿笑，携带着兴奋与期待，朝冯家别墅行去。

前往敌窝，本应是担忧与畏惧的，但陈世襄似乎不知何为忐忑，他满面红光，所有的只是作为一个大学生预备役，找到了一份高薪工作该有的快活喜乐之色。

第一次跟日伪交手，藏于此身的两世灵魂都不太安分。

原魂是属于艺高人大胆，陈世襄则是见识非常人，加上精神不正常另外还有点莽，两者一融合，配合共有的对日伪的厌恶情绪，还真就似乎消除了恐惧。

其实这也是陈世襄自己胡乱脑补的，他只晓得自己面对日伪汉奸，就犹如孔子看见少正卯，景帝面对下棋人，手痒难耐。

他一后世之人，在红旗下安享太平长大，没挨过饿，没受过饥，不知何为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他生活的时代，国家日益富强，对洋人和小日子早就没了忌惮……

只是他虽不曾亲受苦难，但作为后人，却也不敢忘却前事，每次触及血淋淋的近代史，读不平之南京条约，翻恶臭之马关条约，看辣眼之辛丑条约……

当见到圆明园之残骸，听到南京上空之悲鸣，思及日寇对华夏之累累恶行，他也会心如刀割，灵魂震颤，难免磨刀霍霍，生出些报仇雪恨，一雪前耻的心思。

靖康之耻虽已雪，日寇之恨却未能灭……

前世这种话语更多是网络闲论，来到此世，却难免想要付诸实践。

今天，就是开始。

……

冯家别墅算不上太大，跟顾公馆没得比，更没有顾公馆那般多的安保守卫。

陈世襄单人独身，亭立在大门之外，瞧了瞧身前的独栋别墅，抬手按响了大铁门旁边的门铃。

漆成黑色的金属栅栏将别墅围成一圈，彰显着此地的私人属性，在栅栏的中间开有一扇镂空的双开大铁门，正门从此而入，路宽足以让汽车行驶。

沿着大门一直到别墅，路的两边都是齐整的碧绿草坪，而在别墅外，则是一片停车用的空地，空地旁还有一颗枝繁叶茂，高有一两丈的大叶枫。

如今正值初夏，三尖两刃的枫叶还未走红，青绿之间，只有细碎的小花星星点点的点缀其间，微风一起，枫叶摇曳不定，发出“沙沙”声响。

枫树实乃秋天之树，等到秋风起时，秋枫满树金红摇曳，宛若群蝶献舞，风起翩翩，那时才是最美的时候，那时才是属于枫树的季节。

门铃响过没一会儿，便有人出现在陈世襄视线中，是一个穿着素朴的住家丫鬟，看着当有個二十许岁，长着一张喜庆的小圆脸，她见着玉立门外的陈世襄，轻步快行而至门前。

“是俞小先生吗？”丫鬟站在门内三尺外脆声问道。

“俞小先生？”陈世襄愕然，随即反应过来为何是小先生，迅捷地点了点头。

“你好，我是俞庆，是替我二叔来给冯家少爷上课的。”

“还真是俞小先生来了，小先生怎么来得这么早，平常俞先生都要八点过才到呢。”丫鬟面对陈世襄也不见生，说笑着开了门，带着陈世襄便朝内里走去。

“我是替二叔前来，还得先见见冯先生，冯先生事务繁多，恐出门的早，自然得赶早来了。”陈世襄笑着应道。

两人一前一后，顷刻到了别墅前，在丫鬟辅助下换了鞋子，进入屋中。

陈世襄在客厅见到了冯绍昌，对方一袭轻薄的长衫，坐在宽大的沙发上，手里正张开着一张报纸，身前的茶几放着一杯水汽氤氲的热茶。

陈世襄见到此人的第一感觉，竟是模糊了此人汉奸的印象，只觉着这人脸上线条柔和，唇目带笑，应是十分和蔼可亲之人。

“冯先生。”陈世襄微微欠身招呼。

冯绍昌放下报纸站起身来，细细打量陈世襄，还没开口，笑容便已绽放开来。

“你就是俞老师的侄子俞庆吧？方叔之前跟我夸你一表人才，我还以为是夸张，没想到方叔竟还是保守着说的。来来来，不要客气，坐下说话。”

冯绍昌待客以礼，没有因陈世襄年轻而卖老轻视，招呼陈世襄坐下后，又询问了陈世襄要茶还是咖啡，在陈世襄客气拒绝后，以年轻人多喜西人咖啡为由，让丫鬟端上一杯奶咖，并让人去寻太太过来。

如今上海滩，茶馆与咖啡二分天下，茶馆不论贫富，上下兼容，富豪们有高雅的茶馆可去，而车夫苦力，也自能寻摸到属于他们的茶馆。

咖啡不同，咖啡属于舶来品，带有西洋光环，只有钱包丰富之人才品尝得起。上海滩的咖啡馆，常常能见到文人学者出没，穿越之人到了上海，若想偶遇那些课文上见到过的文人墨客，那霞飞路上的咖啡馆，绝对是个好去处。

咖啡和绿茶的香味在客厅缠绕争锋，似要比个高低，陈世襄屁股半挨着沙发，面对冯绍昌的对二叔的关切询问，眼底浮上几分感激，真切地感谢着冯太太在医院方面的照顾。

两人先聊了一番俞季良，没一会，冯太太也带着笑容走来，见着俊秀的陈世襄，眼睛不由一亮，面色颇有几分惊奇，那位俞老师普普通通，其貌不扬，没想竟有这么一个侄儿……

面对冯太太，陈世襄自然又是起身问好，客套一番。

待两人都落座后，冯绍昌才将话题转到了自己孩子的教育上来。

只听他和声说道：

“明志生性顽皮好动，在这之前，也就只有你二叔，才能让他老实地听课。我虽然同意让你替你二叔来授课，但还得看你能不能让明志接受你，这方面得你自己努力才行。我一向尊重孩子自己的意愿，你若不能让他接受，那便是我愿让你代你二叔执教，也是无用的。”

陈世襄点头，拿出了他中学优等学生的自信，朗声道：

“冯先生说的是，学生若厌恶老师，那老师便是教得再好，学生也是学不进去的，我愿意试一试。不瞒冯先生，我跟小孩子向来相处愉快，有信心让小少爷接受我成为他的老师。”

面对陈世襄这番自信之语，冯绍昌爽朗地笑了几声，随即招手让丫鬟与将在花园玩耍的冯明志叫来。

花园内，正拿着一柄木剑胡乱挥舞，看着那些花花草草手痒难耐却又不敢下手的冯明志听闻有新老师来了，当即一声惨叫，如身中数剑一般。

片刻后，他板着小脸，拎着自己的短木剑，大有以剑壮胆之意，叫上一旁的观众妹妹冯思理，说着就要冲向家中，好在丫鬟及时提醒老爷也在，他才觉烫手一般将木剑给藏了起来。

陈世襄三人在客厅等了没一会儿，就见一个身穿小号衬衫，鬼头鬼脑的小男孩转着滴溜溜的眼珠子走了过来，在他身后，还有一个穿着小裙裙，梳着可爱发髻的小女孩摆着小手跟随。

冯绍昌见着两小孩，当即一笑，招手让两人上前，冯太太没管自己那满头汗珠的小儿子，她只一把将眉眼黑亮，皮肤雪白，好似瓷娃娃一般的冯思理抱到了怀中，伸手去捏粉嘟嘟，正露着两个小酒窝的脸蛋。

儿子她有两个，女儿却是一个没有，而小儿子更是个闹腾人的，跟可爱沾不上边，因此对这个瓷娃娃一般的小女娃，她喜欢得紧。

陈世襄目光看向站在不远的冯明志，这小男孩额头上铺满了细小晶莹的汗珠，白洁的小脸上透着红晕，也正偷偷打量着陈世襄，见陈世襄看来，他目光赶紧一扭，挺胸站直，表情板正，像个小大人一般。

冯绍昌将儿子叫到身旁，揽着他细小的肩膀，和声说道：

“明志，俞老师摔伤了手，暂时不能给你上课。这位是俞老师的侄子，也是俞老师推荐来给你继续上课的。

“小俞老师是来上海读大学的，他学习时的成绩很好，你觉得接下来这段时间让他来给你上课怎么样啊？”

冯明志听到俞季良很长一段时间不能来给自己上课，心头刚有窃喜，随即又听到陈世襄是俞季良的侄子，心头就有点不好了，在听到陈世襄是俞老师推荐来给自己上课的后，他就有点绝望了。

俞老师上课那么凶，他的侄子……还是他推荐来的，这又能好到哪里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