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有神女,生于混沌之时而不识善恶,状如白象有四角,好角斗,现之伴涝,所及处哀鸿遍野、腐尸无度,民恶之。
无人知晓神女为何耽溺于角斗,那缘由已藏得霜痕斑驳。
是日,绿儿嬉于山林浅潭,恰逢李赋上山采药,她一惊下化作原身角顶潭边人,却因那人淡薄如水略含笑意的眸停下。
那人白袍玉冠,谦谦公子。
他瞧着她,迟疑一顿便笑曰:“汝为神女?”
温文尔雅,静心安神。
她一瞬便恋上那声音,轻轻呼出一口气,点点头。
再次相遇,绿儿已与他仿若旧友。二人常于山林间笑谈嬉闹,有时她便化作人形,与之并行幽径,听山风呼啸,观绿树婆娑。
那人确为世家公子,可惜原为医药世家的家族遭逢巨变,如今只得他一人,素日安坐家中读书,以行医为生。
绿儿听罢,曾告知他:“她因生而携水,若出定为灾,盘古大帝囚她于山林中,如今已逾亿载。敢接近她的,他是第一人。”
那时候,两颗孤寂的心渴望温暖,盼望靠近彼此,相伴不过是必然。
临别之际,绿儿与他约定,不日再返,去观赏大漠苍茫。
可是
他终究未能赴约。
那日相思湾发大水,淹毁稻畜无数,幸而人们并无伤亡。
不知谁人告知众人,城主的小公子与那个神女似乎颇为熟悉。
而后,只他一人折在了那场水灾中,带着他已然故去的伙伴,弃尸荒野。
然而那场灾难并非绿儿所致,不过是山林树木毁尽,天灾人祸罢了。
数日后,有人惊呼瞧见山林有女子悲戚呼喊,白衣蓝玉,消失虚无中。
几乎同时而来一场大涝,冲得相思湾人畜尽灭,消失无痕。
他们忘记了之前,相思湾也曾有过天灾人难。
那时候,相思湾天降大旱三年已久,无水多灾早为常事,惹得城民怨四起,哀鸿遍地。
因多次救灾无望,城主便被寄于神灵之身,大设祭祀。
其中有名为尹霜者,九设祭坛,诚心相愿,终得一山仙者授予秘术以心头血、鹿之角为引,于相思湾内神山之中设下锁兽阵,使神女困之,便可以大水治旱,但布阵施术者需日夜熬受侵蚀之苦,寿元骤减,最终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本就是逆天而行,庸有善果呵。
仙者隐晦不明地看着尹霜,叮嘱她不得将这天机秘术泄出后便再不见踪影。
只余下风飒飒作响,不远长天尸横遍野,流民四窜,以人肉为食鲜血为饮,惨不能睹。
银霜抿了抿干裂的嘴唇,攥紧了一双纤细的手。
她也不想这样啊
奈何
婆娑月光满夜萧索下,干涸的相思湾落入一柄细长的鹿角,并着淋漓而下的朱红,白光大盛中有银辉鹿形若隐若现,顷刻间浪水如注,由天际潺潺降入相思湾,淹没这一瞬的万民欢欣吼叫之声。
“你这个水灾兆星反成旱灾瑞星的感觉可好?”
有仙者自远方而来,徐徐而立,笑而问曰。
绿儿囚于阵中冷笑:“蒙君厚恩,来日定当尽绵薄之力以报。”
仙者摇头:“积德胜屠。”
“怪物!”
有凄厉叫声彻嘹,下一刻相思湾主城周边围上层层持刀拿棒之徒,凶神恶煞中不乏怯怯。
绿儿的眼刹那猩红,额上双角愈发尖利,蠢蠢欲动,仿佛下一秒便要越身而上。
可是却没想到,又见到他了。
他胖了些,气色很好,想必这一世是投生在官宦人家。
上一世他未成年而夭折,死之前还曾饥不择食拿她的手当鸡腿啃。
绿儿冲他呲牙,他瞪着眼跌坐在地,不明白为何她看起来格外青睐自己。
“你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绿儿往他膝上一坐,同他鼻尖挨着鼻尖,“我还指望着你呢。”
于是绿儿附在书里,他日日都上书房苦读,二人渐渐混熟了。
他好奇她为何藏身书中,绿儿着自己的头发,道是从前有个道人不满她逞勇好斗为祸人间,趁一次恶战后把奄奄一息的她封在了书里。
“很可恶,是不是?”
趁人之危非君子也,他深以为然。于是绿儿趁热打铁:“那,既然如此,不如你解救我出来?”
举手之劳,只需他三滴热血,他却讷讷不语。知道事情是不成了,绿儿冷哼一声钻回书里。
这一觉睡得漫长,醒来后世事已大变。家道没落,他又瘦回原来的样子,人拔高了。
只是人还是一样傻,抓着她的袖子眼圈泛红,生怕她下一刻就会跑了似的。
他原来一直将她附身的书带在身边。
绿儿劝他,在相思湾凶险,更何况他是前城主之子,前途未卜,不如早日辞官。
他却抓着她的手一字一句说得认真:“都会好的,我要是辞官了,谁来养你呢?”
绿儿这次没吭声,只是将他的手握紧了。
几年后俸禄见长,他不但能维持二人生计,还赎回了旧宅,在水池旁种下几株雅致的玉兰,早春凉风一吹,满庭院都是花香。
如他所言,一切都是好的。唯一不圆满的是家里还缺个替他操持家计的内人,几次旁敲侧击都被他含糊带过:“要什么内人?我有绿儿你就够了。”
绿儿渐渐地就不再提。
这样的日子持续五年,直到他因旧事触怒城主,当即被问斩。
行刑台上,他拉着她的手说对不起,因一己私心困了她这么多年。
又问她,若有来生,愿不愿意做他的妻?
她没有回答,任热血泼溅在脸上。绿儿放开他,看着死去的他再度睁开赤金色的眼睛。
原来最后一世是情劫。
人生八苦,世事百态,凡人已全部历尽。
神魂归位,如今站在她面前的,是多年前封她入书,告诫她少做业障,潜心修行的谪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