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秀月紧紧盯着她,像一只突然炸毛的刺猬,把柔软放松的刺变得极度尖锐,绷紧唇警惕起来。
清晨的味道好像变了,隐约带着腥味,莫秀月的心也突然悬起来,带着久违的刺痛和恐慌。
“秀月,”权珩顿步,“你好像有点怕我,像是要亲近询问,但又很警惕犹豫。”
莫秀月精神紧绷,没有回答。
权珩斟酌几秒,突然笑起来,向她摊开手,“吃糖吗?”
莫秀月霎时怔住,权珩的手心里静静躺着一颗水果糖,玻璃纸包装折出温暖的光。
糖……
许久,莫秀月默默从权珩手里接过糖,垂着头不说话,只是摩挲着糖身。
一时间,周围只剩玻璃纸的窸窣声。
“什么时候开始的?”
权珩问的没头没尾,莫秀月却知道对方说的是这片地图,她抬起头静静看过死寂的古镇街道,又看向隐约破晓的天边,良久才垂落头,动了动嘴唇:
“……1860年10月20日。”
“1860年……”权珩闭了闭眼,叹息着重复,“一百六十多年,山姑说很久没有客人来,我没想到这个‘很久’居然要……这么久。”
莫秀月依旧不安的用手指搓着糖纸,不说话。
空气中的腥味还是没有散,甚至随着心跳越发异常、难闻。
“我看那些来镇子的英军,回去时身上有伤,”权珩顿了顿,低声,“辛苦了,你们是用玉京北斗……”
莫秀月突然嗤笑了声,“……你看到了?”
权珩察觉不对,但莫秀月已经抬头,甚至攻击性地微微抬高下颌,肌肉绷紧到僵硬。
“你也要嘲笑我们吗?外乡人。”
她说着,咬紧牙关,恶狠狠地瞪向权珩,“是,那些强盗是为文物而来,有枪有炮,那么先进的武器,只凭借肉身要怎么阻挡?能帮助我们的,只有玉京北斗。
“怪物是不是很丑陋很恶心,浑身流脓臭的难闻,可我们这些镇民为什么要在夜晚变成可怖的怪物,因为没得选!
“不变成怪物,就是引颈受戮,你那时候问我只有猎枪怎么扛得住炮舰?对,我们扛不住,我们也真的守不住!”
莫秀月颤抖着深吸一口气,她搓着糖纸的指甲已经掐进了手指,无意识地用力,她嗅到空气中血味更重了,隐隐有幻听的哭泣。
那是一颗血肉模糊的自尊心在哭叫,她被凌迟的体无完肤,连声音都带上哽咽。
“你和我不同时代,我听六年前那些外乡人说过那个时代,文明、和平、先进,和那些西洋人一样,你是不是和那几个外乡人一样觉得我们很丑陋?野蛮、饮鸩止渴,还没用,连自己的家都守不住!
“现在也只不过是守着那点愧疚心取悦自己,什么文物不文物,其实早就过去了,一点破东西而已,就是不给也会被后人掘出来卖掉!摆在洋人展馆里那么多,不差这几个,守着也都是无用功,天真的以为自己做出了多大的贡献,其实都是弱者的自欺欺——”
莫秀月戛然而止,她因为恐惧自虐的手指被权珩伸手抚开。
这个被她在这瞬敌视、恐惧又隐隐期盼的外乡人垂下眼帘,剥开了糖纸,将糖果送到她嘴边,语气温和:
“吃点甜的,就没那么苦了。”
莫秀月怔怔地看着,良久才张了张嘴,水果糖入口明明很甜,她却在这瞬有种想流泪的感觉,必须竭力咽了口唾沫才勉强压下喉咙里酸涩的哽咽。
“虽然没有切身经历过,只能在历史记录上窥看模糊一角,但我知道那是一个迷茫绝望的时代,没有人知道前方的路在哪里,甚至没有人知道到底有没有路,绝大多数人也担当不起光的职责,最多只能算是人们举在手中的火把,可以微微照亮前方,但无法成为太阳,为所有人指明方向。”
权珩轻轻撩过她乱起的头发,她的声音放的那么轻,又认真,烫的像三九寒冬里煨过的一壶清酒,烧遍被针尖冻透刺穿的五脏六腑。
“你说自己饮鸩止渴,可这不是选与不选,而是没得选,大家都只是在一个颠沛流离的乱世里寻找出路,强如帝王尚会被软禁欺辱,何况占绝大多数的普通人?
“1860年10月下旬夏宫被火烧掳掠,你说莞城报销烟,我想你也知道文物被炮舰运输离……”
莫秀月张了张嘴,勉强发出声音:“你……你知道?”
“不是知道,是我必须记得。”
权珩看向天际的晓光,手指抚过右臂的红绸,转过头认真道:
“所以你们守住的不仅仅是文物,还是一片热忱,这不是天真,而是对侵略压迫的反叛。
“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我不知道你害怕是因为六年前的盗墓团伙,但我很抱歉,故土给你们带来的第一封回信,是贬低和否认。”
权珩将五彩斑斓的玻璃糖纸叠成一个很小很精巧的手工心,真好看,她这份好看放到莫秀月手里,带着余温。
“但请你不要怕我,我并没有想对衔环做什么,念归也一样。我想知道瑰葭山的古墓怎么进,是因为我想带他们回家。玉京北斗不能一力破万法,这种污染不是单纯的力量,更是长期的病变,是怪物的诅咒,我想结束这场噩梦。
“以及,我们从不否定曾经是弱者,甚至现在也是弱者,但是弱者有弱者的生存之道,弱者有弱者自己保护珍视之物的方法,哪怕代价是自己的一切。
“——是弱者,但也是英雄。”
莫秀月手指颤抖,她感觉好疼,但又觉得心安。像在枯叶里崩溃地寻觅,终于找到了绿色的生机,压抑后只想要大口喘息。
“你说……你想知道瑰葭山古墓的路,想结束这一切?”
“对。”权珩道。
“你知道我们是弱者,但依旧认为我们一切的坚持有意义,我们是英雄?”
“是。”权珩点头。
莫秀月攥紧了糖纸,重重闭上眼。
她视死如归地撕开了鲜血淋漓的伤口,却再也闻不见那股流脓的腥臭,这道六年前被割裂的伤疤缓缓愈合,回甘清甜。
终于令她像烈士一样光荣。
“花言巧语,”莫秀月哑声笑了下,酸涩的眼泪坠落,“可即使明知道是你制造的陷阱,还是想吃它的糖衣,我真是愚蠢。”
权珩不反驳,只是在眼泪触碰伤口前帮她抹去,“不哭。”
莫秀月倔强地抬起头看她,红着眼,声音沙哑:“谁哭了?”
“没有,你听错了。”
破晓温暖的光洒落肩头,权珩轻轻笑了笑,帮她擦去面颊血迹。
“我只是说,糖不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