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岳广场已经挤满了人,东西,南北两条大道上亦是如此。
天上下着小雪,地上的姑娘们便撑着雪伞。雪伞伞面大都印有各种图案,以花卉居多,梅、桃、紫荆、白莲……
从空中俯瞰,不失为一幅雪夜花景。
伏蔓蔓平日里不怎么在意外面的扮相,基本图个整洁不乱就行。今夜倒是矫情起来,穿着一身粉青色的雪裙,脚踩靛蓝色的雪地束腿走马靴,外头披一件白狐裘雪披,将头发扎成百合髻,撑着范无病先前在桃源福地里送她的红伞。
一手撑伞,一手牵着衔蝉,狐步款款,肩头点点,细长的脖子映着夜明石的荧光。她便是这人群里,最好的姑娘。
起码,在范无病看来是这样。真是越看越喜欢了。
范无病同吕良走在她们后面。
吕良在发着抖。
范无病笑问,“吕公子穿得还不够吗?瞧着很冷的样子。”
吕良牙齿打颤,干笑一声,“是有些。”
范无病送给他一块暖玉,“把这玩意儿握在手心里,应该会好一些。”
吕良握着暖玉。温热从他手心晕开,深入肌肤,贴着骨线,蔓延至全身。给身体带来暖意的同时,还有一丝不言而喻的安心感。这份安心感,或是掌心暖玉带来的,亦或是身旁这位少年带来的。
吕良的确不再发抖了。
他同范无病走在一起,还是蛮吸睛的。两人长得都好看,但是不同风格的类型。一个气质沉稳的少年,一個面相柔美的青年。便是有好些姑娘瞧着他们无女伴,便上前来搭话,问着要不要一同欣赏焰火盛宴。
伏蔓蔓见不得这些,便立马退后来,站到范无病身边,以表示这位有女伴了。其他姑娘便将目光投向吕良。
吕良总是笑着拒绝,他不想有什么伴。瞧着范无病同伏蔓蔓挨在一起的时候,便很开心,好似自己也是有人作陪了样。他站在一旁,目光温和地看着少年少女,却忽地感受到一道奇怪的目光,旋即看去。
是衔蝉。
衔蝉正挨在伏蔓蔓身边,侧过身以一种好奇、疑惑、思索……复杂又奇怪的眼神看着吕良。
吕良顿了顿……被这样的眼神看得有些不自在,可又想不明白,她只是个不满十岁的小孩子,为何会被看得不自在呢?
好在,衔蝉的确有小孩子的特点,总是很容易就被另外的事物吸引注意力。
她转眼又朝着一个兜售小花灯的铺子看去了,激动地拽着伏蔓蔓跑去买小花灯了。
“总感觉吕公子不太自在。”范无病拢了拢衣衫,语气轻快地说。
吕良尴尬一笑,“以前很少与人结伴出行,一时半会儿倒不知道该如何处之。”
“我通常的做法是,别去想。思考是让人陷入纠结的‘罪魁祸首’,若是当个没心没肺的人,什么都不想的话,大概会活得很开心。”范无病笑着说,“虽然不思考是不可能。但如果是今夜这种日子,不思考就是最好的选择。”
吕良放松了一些,“范小哥倒真不像个少年。”
“哦?”
“我以前碰到的你这般年纪的人,要么胆小怕事,要么色厉内茬,要么情况张扬……他们似乎总以为在这般年纪,就该如何如何,让人一瞧见外头,就猜到里头是什么样了。范小哥不同,初见你时便觉得你有着其他少年人没有的特质,越是相处,越觉得你是个有意思的人。”
范无病轻笑一声,“这样夸我?”
吕良稍稍有些红脸,“并不是刻意地夸,而是说些心里的感受。不只是你,伏小姐也是。很少见到像她那般的少女了,明明能感觉到她有些贵气,气质上像是深闺的贵人,却不失邻家妹妹一般的娇甜,以及湖中一人的婉约。”
“她哪有那么好。”
“真的很好。”吕良看了看挑选小花灯的伏蔓蔓和衔蝉,“我觉得坏的人,那一定是个坏得透顶的。我觉得好的人,便也是好到极点的人。”
他极少说这样不自谦的话,倒是让范无病有些发愣。
吕良嘴角带着一些像是忍不住的笑意,“我就觉得你们俩在一起的时候很般配,很美好。应该没有人会忍心破坏吧。”
连珠炮似的夸赞,让范无病都有些脸红了,“有那么夸张吗……”
“一点都不夸张。”吕良认真说,他眼神有些飘忽,“你若是我,也会这样觉得。”
“你?”
“嗯……扯远了。”
“你们在聊什么呢?”伏蔓蔓和衔蝉买小花灯回来了,给他们也买了。
范无病一点不自矜,“吕公子说我跟你很般配呢。”
伏蔓蔓惊得愣住了,旋即看着范无病怪道,“这话也能随便说吗!”
“你不爱听?”
“哎……爱听。但,哎,你这人。哎,不跟你说了。咯,给你们买的。”她递出两盏小花灯,一只是白鹤的形状,一只是大号的夏蝉,“白鹤是你的,夏蝉是吕公子的。”
范无病问,“为什么是白鹤?”
“你不就是吗?看着好看,实则很凶。”伏蔓蔓说,“别人一靠近,就立马扑腾翅膀飞走了。成天到处飞,没个定处,闲云野鹤呢……哎,不知道什么时候又飞到别家姑娘那里去了。”
范无病嘴角抽抽,“这全是你臆想出来的偏见吧!”
伏蔓蔓瞪大眼,“我看人可准了。蝉儿是猫猫,给吃的就高兴,还喜欢发呆,我是短尾鹿,嗯……短尾鹿。”
“短尾鹿为什么不解释一下呢?”
“呿,短尾鹿有什么好解释的。”伏蔓蔓躲闪目光。
吕良一脸期待地问,“那我为什么是夏蝉呢?”
伏蔓蔓想了想,“很难说呢。反正就是这种感觉……我觉得吕公子会像夏蝉那样,激烈地嘶鸣。”
“这哪是好话啊。”范无病吐槽。
伏蔓蔓尴尬地摸了摸脖子,“抱歉哦,一时间没挑到更适合你的了。本来想选狐狸的,但被那个人先买走了。”
她指了指某个方向。
范无病看去,只见一个约莫比他大一点的少年提着一盏狐狸灯,钻进了人群里。背影有些眼熟,但也不确定。
吕良笑着说,“夏蝉很好啊,一听上去就很热闹。诶,要开始了,要开始了!”
范无病举目望去,只见镇岳广场中间上空升起一团橙红色的火苗。那火苗的外焰摇晃着,像是一团从天上掉下来的火烧云。在空中飘荡了一会儿后,忽地分成八道小一些的火苗。八道火苗朝着卜虚城的八个方向掠去,速度很快,眨眼间便拉出八条长且直的明亮火线,将八块区域一并连起来,在最中间结成一个点。随后,这个点朝空中激射而去,没入漆黑的云层里。
于是,万籁俱静。
沉默盖在这座大地上。好似精心如此筹备的一般,在众人耐心要耗尽,发出疑惑时。高高的云层中,忽然爆出惊蛰一般的闪光。那闪光立马将层云染遍,一道道花纹从中间向四面八方铺开。映出的光,让一切事物都黯然失色。紧接着,爆炸声才传来。
轰!
焰火盛宴开始了。大小不同,形状各异,色彩缤纷的焰火从镇岳广场掠向天空,将这来自人间的繁华之景,于夜空中盛放,再以此来映照繁华的人间。便好似一朵朵花,一棵棵参天大树,在天空中争相开放。
咚!
咚!
咚!
在如此梦幻迤逦,热闹非凡的时候,沉闷且厚重的声音却在吕良耳中浮现。他惊得颤抖了一下……这是什么声音?
他的瞳孔开始颤抖。
这……这是我的心跳声。
咚!
咚!
咚!
沉闷有力,坚韧不摧。
吕良有些站不稳。他眼中所见天旋地转,脑袋如同被人用重锤敲打,也好像有成千上万匹战马在他脑海之中狂奔。
想吐。
他拼命地按住胸膛,紧咬牙关,极力地睁大眼,秉着气,不敢呼吸,生怕一张嘴,便吐出血块来。他的眼中开始涌出灼烫的泪水,心里恐慌到了极点,“为什么,为什么!不是说好了,今夜归我吗?为什么要这样!你明明答应我了……为什么要这样!咕……为什么要这样!我都说了,今夜过后,便连神魂都献祭给你……为何,为何啊!”
他踉跄地跌坐在地上。
范无病发现了他的异样,疾步上前,“吕公子,你还好吗?”
吕良眼中全是泪水。
那极度的悲伤与绝望,让范无病心中一颤,有那么一瞬间如同坠入了寒潭深渊。
“吕……良!”他想要去搀扶吕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