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龙巷。
连绵的大雪也并未让这条三十六行当的巷子冷清多少,人来人往,摩肩接踵。
最深处,三味铁匠铺。
承铭一瞧见范无病,好心情便有了。他在这条巷子里待了三百年,出不去,屁股底下扎了根儿,网住他各般情绪。人一旦扎根不动了,精气神便很快藏起来,暮气就冒出来,久而久之,沉郁,老气便少不了了。
所以,一看到范无病这般朝气蓬勃,气象万千的少年,承铭便高兴,比吃了一大碗牛肉面还高兴。
他把平日里昏暗的屋子点得很亮。
后屋里烧着的炭火,让整个铺子都暖烘烘的。
他备着一些吃食,不知道范无病酒量几何,便只点了两盅,想着能下点菜就行。
范无病将狐裘雪披挂到墙上,看着满桌子的下酒菜,笑问,“承师今儿个心情很好啊。”
承铭笑了笑,“说来也是我这人不经好事,只是遇着好有精神的少年,便开心得不得了。”
范无病坐下来说,“这倒是小子的荣幸了。”
承铭摇头,“诶,就不必用些尊称谦辞了。坊市里,烟火中,市井一点更好。你从巷子外头走到这里头,未必不懂得这边儿的人好哪一口吗?”
“那好吧,若使了年轻脾气,承师可就莫怪我了。”范无病放开了一笑。
承铭点了一杯酒,“喝点?我都滤好了,清的。”
范无病想来,自己来到这個世界,还从未喝过酒。以前是因为体弱不能喝,修仙后,又因为讲究那一口仙食,便更少触碰凡食了。
他同承铭碰杯,抿了抿酒水……度数不高,有些许清甜感,挺顺口的。
年龄相差大几百岁的两人,坐在一张桌子前,倒像是老友了。
承铭年龄大,可昨夜过后,心态却年轻了。
范无病年龄小,但今日同红玉姐姐奏鸣数曲,坚定了自己要以怎样的方式走进胎动境后,心态却更沉稳坚韧了。
如此这般,两人都觉得对方,一夜之间,变得更好,更有趣了。
平常的酒,平常的吃食,平常的对话,在这平常的夜里,同“平常人生”一起酿造起来,发酵成回味无穷的感受。
外头大雪纷飞,里头火暖酒热。
几两下肚后,范无病便有些飘然。他并未以修为去化酒,而是切实地感受这种朦胧的,花非花雾非雾一般的体验。
承铭面带笑意看着他,“可还好?”
范无病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沉吟一声后,再睁开眼。便见他眼中已无醉意,十分清明。
与此同时,眼前浮现一道提示,
【饮三两清酒,看一条大道】
【你心意清明,疲劳缓释】
这提示……是状态提示。好久不见这样的提示了!
上一回出现状态提示,还是度过第三个五年关,修炼了血劫死仙术后,心情极度美好,整个人焕然一新。
“这酒……”范无病惊异地看着酒盅。
承铭目光更是热切,“你品到了什么吗?”
范无病想了想,笑着摇头,“并未品到什么。只是变得更精神了。”
承铭哈哈大笑了起来,“你小子比我想的还要有意思。”
“我应该品到什么吗?”
承铭摇头,“喝酒就是喝酒,说什么从酒中品味出人生啊,道理啊,规矩……照我看,全是放屁,不过是自我欺骗,亦或者欺骗他人。他们那都不是喝酒,只是借着酒把自己心里头那点迂腐,酸朽给说出来。”
“承师很通达。”
承铭忍俊不禁,“哪有后生说前辈通达的。”
“承师说了,让我不要在乎什么敬词谦称。”
“哈哈哈……对,你说得对。”
承铭今天的确很开心。这三百年里可能都没这么开心过。
酒后,已是后半夜,石龙巷的人也渐渐少了。
偶尔能听见远处传来狗吠声,雪却下得更大。在街道上铺起了一层。沟渠里那些夜明石,透着雪层照出来,便像是大号的萤火虫,在这巷子里,绘成像是梦境一般的朦胧迤逦之景。
范无病一脸神秘,“承师,我给你看个好东西。”
“哦?”承铭来了兴致,点了杆旱烟,“什么好东西?”
他抽的旱烟一股药草的味道。
范无病把桌子收拾干净,然后沉沉地吐了口气,接着将抱鲤筝取了出来摆在桌子上,“承师,可还记得这把筝?”
承铭呆住了。
在范无病取出抱鲤筝的时候,就已经呆住了。手中的烟杆滑落,撞在地上,发出锃鸣声,燃着的烟叶碎抖出来一些,迸出火星子,然后迅速消没在夜里。
承铭的嘴唇忽地张开,却没说出一句话来。他上前来,怔然看着抱鲤筝,颤抖着抚摸了一下。
不经意间,他已热泪盈眶。
眼泪掉在抱鲤筝上。
抱鲤筝受这般热情,也发出了一些低沉的弦音。
承铭转过身,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心情,才又面向范无病,语气幽绵,“这筝,你是从哪里找来的?”
范无病说,“长乐阁。”
“它愿意让你用?”
“嗯。”
承铭长叹一口气,“这是我为家中亡妻江年姝所做。那时的她,还很年轻,买不起一把属于自己的好筝。我总见她路过乐器行时,双眼晶莹地看着里头那些华贵高档的筝。”他笑了笑,“那时的我,也是个穷小子,除了打铁,什么都不会。我喜欢她啊,便在乐器行里,对着一把筝偷偷摸摸地把样子画了下来,想着不就是一块木头,二十来根弦嘛,做一个送给她。”
范无病饶有兴致地听了起来。
他是不爱听情爱故事的。但承铭那种好似正在经历当年事一般的语气,让他也不由得感兴趣了。
承铭说,“可我是个铁匠,不擅长班造。折腾了好几天,才勉强做好了身骨。我当时模仿的那把筝,其实是条龙形的。我做了石头,搞错了比例尺,把细长的身骨弄得短胖了,没办法,就只好改成一条鲤鱼。”
“噗——”范无病笑了一下,“那弦呢?”
承铭一边抚摸着抱鲤筝,一边说,“我不懂一般的筝弦是用什么做的,就自己拉了几根细铁丝,裁了裁后,便拧了上去。那时候的我啊,满脑子只想着年姝……明明想送她一把筝,自己做筝了,又不认真。我还记得,当时我送给她的时候,她那一脸看傻子的表情。不过,倒没想到,她居然真的肯用这把筝。”
“铁丝做的筝……能弹得动?”
“一开始弹不动,还把手指弹破好几次。但后来,慢慢地居然就弹得动了。”承铭会心一笑,“第一次用抱鲤筝弹出曲子的时候,她还高兴了好久,请我吃饭呢。现在想一想,她觉得我当时傻,她当时不也就是个傻子吗?”
“后来呢?”
“后来……”承铭虚起眼睛,望向漆黑的远空,“后来啊……我们各自得到了仙缘,开始修仙了……她的曲子越弹越好,莪打的铁也越来越好。可是……那些快乐,好像却越来越少了。我们得到了很多很多,力量,财富,地位,想要多好的筝就能得到多好的筝。却又感觉失去了一切。”
范无病十分动容。
曾经,他躺在病床上的时候也这么想过。拥有了很多,却又觉得失去了一切。
承铭的声音愈发低沉,“有一次,年姝对我说,‘铭哥,修仙好累,我想歇一歇。’我以为她真的只是要歇一歇。却没想到,她决然散去修为,任由岁月将她吞噬,”
范无病心头一颤,“散去修为?”
承铭低下头,“她是寿终正寝的。她离开时,我在她那张苍老的脸上,看到了年轻时的快乐。我便想,这对她而言,才应该是真正的解脱吧。”
范无病无法去评价。他自认为自己还远没有经历过那么多,无法去想象江年姝是以怎样的态度,散去一身修为,选择被岁月蚕食的。
承铭捡起烟杆,撑了撑眼睛。刚刚那把低沉的氛围便顷刻消散。
他笑道,“既然这抱鲤筝愿意为你所用,那你便带着它吧。”
范无病双手放在抱鲤上,一根根琴弦缓缓浮现,“承师,我可以在这里弹奏一曲吗?”
“当然。”
范无病的手指动了起来。
很难说他是手指拨动了琴弦,还是波动了曲中真意。亦或者,两者都是。
悠扬的曲调,伴着大雪,在夜里,如涟漪一般漫开。
承铭的表情,由淡然转为惊喜,再到震惊,最后化作平静。
他再一次确信,自己没看错人。
如果是这个少年的话,说不定……真的能让《雨龙天河响》重现。
他便心想,“届时,我便无论如何,也要敲出那抚龙音……”
……
次日清晨的时候,范无病才回到家。
刚一打开院门,便看到伏蔓蔓坐在正屋的门槛上,脑袋埋在膝间,气息沉敛……睡着了。
他走进院子,脚踩进积雪中发出响声。
伏蔓蔓便立马直起身抬起头,看向他,先是一喜,然后不满地问,“怎地夜不归宿呢?”
“你在这儿坐了一晚?”
“你不回来。我可不就一直在这儿等你吗?”伏蔓蔓站起来,眼睛睁得很大,直勾勾地看着他,“为什么夜不归宿?”她鼻子动了动,“你身上有……女人的味道,酒的味道。哦!你准是去喝花酒了!”
范无病顿住。
在红玉姐姐住处待了前半夜,在三味铁匠铺待了后半夜。的确是既有女人的味道,又有酒的味道。
范无病一时半会儿都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他旋即又想……我为什么要跟她解释啊?我跟她是那种夜不归宿,必须要好生解释一下的关系吗?
他便打算以此来反驳,但一瞧着伏蔓蔓的脸,顿时泄气了。
说这种话,不是平白伤人心吗?
范无病上前两步,轻轻将伏蔓蔓揽在怀里,抚着她背后的长发,细声说,“虽然没法跟你解释。但我得告诉你,肯定不是你想的那样。”
伏蔓蔓的身体绷紧了,像块木板似的。
范无病松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