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嗒——
自四面八方传来的脚步声逐渐增强。
江言鹿顿时闻声望去。
只见越来越多的干尸傀儡如同提线木偶一般,迈着僵硬的步子从黑暗处走来,走到不同的黑色石碑前,然后站定,一动不动。
他们的身上贴着同样的控傀符,手中拿着与面前碑符对应的符箓。
扶玉也看到了:“怎么回事?”
江言鹿回道:“这是用来破阵的傀儡。”
扶玉看她:“你要破阵?!”
江言鹿点点头:“暨朝犯下滔天罪孽,这阵法多存在一日,对修真界来说,就多了一日威胁。”
扶玉不免担忧:“你可知这阵法有多复杂!万一……”
“我知道。”
江言鹿收回视线,打断扶玉的话。
所以她做好了万全之策。
没有万一。
江言鹿挥剑砍向她身上的冰链:“阵法破开,我带你出去。”
扶玉摇了摇头:“我已是将死之人,不要在我身上浪费力气,你知我同暨朝有生死契,不如破阵后直接杀了我,杀了我便等同于杀了他。”
江言鹿从未想过杀她:“我手中有伴生血晶,我也知晓解开生死契的术法,你的心可以重塑,生死契也能解开。”
“不需要你的命,我们照样能杀了暨朝。”
冰链断开,暨朝终于察觉出不对劲了。
他脸色瞬间难看,迎面接下祈樾一剑,不顾胸腔翻涌的气血,立刻撕开虚空踏了出来。
祈樾也紧随其后。
映入眼帘的,是绵绵不绝的葱郁高树。
数不清的树干将裂缝团团围住,张牙舞爪的枝条像忠诚的锐兵,将所有进犯者牢牢挡在外面。
不容许任何人靠近。
祈樾沉眸扫过这片树丛,终于在细微之处感知到了面目全非的非主灵。
它身上已经没剩多少肉了。
像一根绿色的胖萝卜被啃了一口又一口,最后只剩下了半个凹凸不平的脑袋,被埋在土中。
它面前的聚灵碧帝树上吊着三个死得透透的合体境邪魔,翠绿色的韧条勒进肉里,脖子断了大半截,白骨清晰可见。
若是江言鹿在现场,定能一眼就认出来,这正是同她交过手的那三个邪魔。
祈樾将没有任何生机的非主灵收了起来,就听其中一个邪魔对着暨朝大喊:“江言鹿在下面!”
暨朝闻言,挥手震断所有树干,将深不见底的裂缝露出来。
刚要追下去,便被龙吟剑生生拦住了去路。
暨朝勃然大怒,抬掌挥了出去。
轰——
山峰陡然大幅度晃动起来。
脑袋大的乱石“哐当哐当”砸在地上。
江言鹿稳住身形,抬手结印,挡住落下的山石。
其他三宗都按原定计划,利用碑林中傀儡的动作告知她是否准备妥当,现在只剩金鼎宗那边还没传来消息了。
山体晃动的越发厉害。
江言鹿神色紧迫:“时间不多了。”
山体的禁锢基本上完全松动,已经坚持不了太久了。
终于。
金鼎宗那边利用傀儡发来全部就位的信号。
江言鹿立刻将运转灵气,催动千里传音铃。
母铃震动的刹那,分散在四地四枚子铃同时发出清脆声响,环绕整个地洞。
四个手拿子铃的带队人顿时高声开口:“动手!”
早就训练过成千上万遍的符修们一齐翻手施法,控制傀儡人在同一时间将符箓反贴在黑色石碑的符文上。
符箓落碑,整片天地似乎静止一瞬。
下一刻,符阵中的万千碑林同时爆炸。
气浪裹挟着恐怖的力量如洪水猛兽一般暴冲出来,将所有傀儡碾为齑粉,直冲他们而来!
大地瞬间炸开裂纹。
所有人脸色骤变:“快逃!”
然而狂暴灵气蔓延的速度极快,距离符阵最近的那波修士根本逃不掉!
就在他们以为自己就要命丧于此时,带队人手中的子铃忽然爆发出一道强烈的金光。
熟悉的灵气波动自金光中蓬勃而出,铺成一道结界,将所有人护在其中,抵下千钧之力。
众人连忙抬头看去。
结界之上,凤凰虚影隐隐流动。
……
同一时刻,阵眼依附的这座广袤无比,只手可触碰到云的连绵山峰,也轰然坍塌!
巨大的声响震惊整个修真界。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上的动作,齐齐望向阵眼所在之地。
苍穹灰暗,猎猎阴风刮在所有人心头。
除了烂着一条腿的大白和被大白紧盯着的邪魔还在拼杀,其余人皆站在破败凌乱的山石中,看向随山体一起倒下的暨朝。
他面朝下,半边身子被碎石盖住,跟死了一样,一动不动。
祈樾只看了一眼,便收回视线,四处巡视。
魔域长老站在言微身旁,好奇问道:“尊上在找什么?”
言微刚要摇头说不知,猛然反应过来:“糟了。江姑娘还在埋在山里!”
几位长老当即倒吸一口气。
还没有所表示,就听到“咔哒咔哒”几声石头同石头撞击的声响。
众人循声望去。
只见一个布满裂缝的血红色乌龟壳从石头堆里艰难翻出来。
在所有人诧异的目光中,江言鹿搀着扶玉,从乌龟壳里钻了出来。
扶玉脸色苍白如纸,乍然没了大量灵气供应,即便身体里暂时有一颗心脏勉强支撑性命,仍旧虚弱无比。
祈樾“嗖”一下瞬移到江言鹿面前,看着她身上的斑驳血迹,心脏一缩,疼惜道:“你的伤……”
“你的伤。”
二人异口同声。
江言鹿垂眸向祁樾的心口。
祈樾道:“无碍,掩心镜替我挡下了。”
这掩心镜,是他们当初去归墟秘境时,江言鹿送给他的。
他一直戴在身上,几乎不曾拿下。
江言鹿松了一口气:“那就好。”
正欲再开口,久趴在地上的暨朝忽然动了一下。
他手掌撑地,艰难起身,皮肉被锋利石尖割破,鲜血糊了满脸。
符阵破开的那一刹那,他感受到体内的力量迅速消失,巨大的恐慌感瞬间席卷全身,恍若间回到千年前,差点被扶玉害死那日。
暨朝阴沉着脸,恨意冲天。
他本可以利用伴生血晶解开生死契再杀了扶玉,本可以自此万寿无疆,彻底摆脱凤凰一族,坐享整个修真界。
他布局千年,明明马上就要大功告成。
可偏偏半路杀出一个江言鹿,坏了他所有好事!
让他本该在这大喜的日子变得如此狼狈!
都是因为江言鹿!
暨朝死死瞪着江言鹿,猩红的眼睛中几乎要喷出火来,咬牙切齿:“江言鹿!”
“暨朝!”
江言鹿打断他的话,厉声质问:
“如若不是扶玉带你去神域,帮你寻得修炼之法,凤凰一族应允你待在神域,给你资源,助你长寿,你早在几千年前就惨死在山中了。”
“你没有任何感激之念也就罢了,为何要煽动神域引发内乱!”
“感激?”暨朝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怒目圆视,大声发泄着自己所受的憋屈,“我凭什么要感激他们?你们知道我在神域的那几千年是如何度过的吗?”
“自我到神域的第一日起,就没有一个人正眼瞧过我!”
“他们嫌弃我是凡人出身,生来愚笨又血脉低贱,即便扶玉找到了适合凡人修炼的法子,每日给我服用延寿的丹药,同我成亲,让我名正言顺住在凤凰族中,他们也从来没有将我放在眼里。”
“不仅是你们凤凰,整个神域的族群都是如此,那些男子,仗着自己血脉高贵,无视我同扶玉成亲的事实,依旧对她殷勤示好。”
“就连给我们提鞋都不配的低贱小族,也敢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说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离了扶玉什么都不是。”
暨朝情绪越发激动,满脸阴翳。
“他们如此看不起我,欺辱我,我恨不得生啖其肉,渴饮其血,你竟还妄想让我感激他们?做梦!”
他不知想到什么,脸上的狰狞一收,露出讥讽的神情:
“我不过是在几个族群间稍微挑拨离间了一下,又‘不小心’杀了一些蠢笨的东西嫁祸给其他族,再利用所谓的情爱破坏他们之间的关系,不经意提几次你们资源的不平……不过几年,整个神域就乱成了一锅粥。”
“这样看来,你们神域也不过如此,只会拿血脉压制这一套,我不过略施小计,就将你们所有人耍的团团转。”
提起这段自豪的过往,他心中无比畅快,满脸都是疯狂扭曲的笑容。
这些话再度激起扶玉的愤恨:
“你在神域过得委屈,我送你回人界便是,你又何至于骗我说不在乎,继续留在神域!”
暨朝冷笑一声,看向扶玉的眼里没有一点爱意:
“我好不容易摆脱了那穷山恶水,怎么可能还会再回去。”
“那些不过是想要激起你的同情和愧疚好为我找来更多修炼资源的说辞罢了。”
“算卦的瞎子说我非池中之物,但需贵人指引。我初次见你便发觉你穿着打扮皆非凡品,于是将你救了回去,果不其然,我没看走眼。”
这幅小人得志的狡诈又无耻的嘴脸,像阴沟里的老鼠,令人憎恶。
江言鹿冷着一张脸,眉心未曾舒展过:“既然扶玉是你的贵人,你为何还要将她困在阵中千年?”
暨朝登时怒目横眉,怫然道:
“是她自己寻死!既然是我的贵人,那就应该一辈子协助我,只有她在阵法中,我才能有绵延不绝的命。”
“当然,若不是扶玉,我也不会知晓世上还有四象生杀符阵,更不会知晓归墟秘境里有伴生血晶。”
“变成今日这幅模样是她咎由自取,她不是忏悔吗?那就该永远活在无尽的悔恨和痛苦折磨中!”
扶玉悲从中来,绝望地闭上眼睛。
是她被暨朝清秀的外表和忠厚善良的假象迷惑,信了他忠贞不渝的鬼话,没有看透他的虚伪、城府和狠辣,引狼入室。
“一切过错因我而起,今日便在我身上终结。”
这也是她如今能做的最后一件事。
扶玉双手骤然结印,掌心间逐渐汇成一个头颅大的莹白光团。
光团中汇集了她全部的修为和灵气。
她没有任何犹豫,决然打在自己身上。
“噗——”
扶玉眉头一皱,鲜血自唇角流出,如同凋敝的枯叶,往后倒去。
“扶玉!”
江言鹿慌忙接住她,感受到她迅速消散的生息,眼眶发红。
扶玉艰难朝她扬起一抹温柔的笑:
“不值得为我难过,一千年前…我就该死了。万幸,临死前见到了你。”
“你说,我现在才死,他们是不是不会原谅我了。”
“无妨,我也…永远无法原谅自己。”
她缓缓闭上眼睛,在江言鹿怀里,了结了沉痛的一生。
江言鹿无声地低下头去,收紧手臂将怀中人抱得更紧一些,眼泪滴落在她没有血色的脸上。
谁曾想,迟来千年的再见,竟也是诀别。
暨朝忽然疯狂地大笑起来,维持了数千年的容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老起来。
这些年来,他一直在用百药谷二长老给扶玉换的心来施法解契。
虽不能完全解开,但终归见到一点成效。
就如现在。
他不会立刻同扶玉一起丧命,但是他会实力大减,全身机能逐渐老化,最后再在油尽灯枯中缓慢死去。
看着自己斑驳干枯的手,暨朝整个人陷入一种狂愤暴怒的状态,牙齿咯咯作响,咆哮道:
“扶玉!你这个贱人!”
“当年我就该让你死在那座山上!”
江言鹿将扶玉轻放在地上,起身看向发狂的暨朝,眼里已是森冷怒意。
暨朝抬起阴毒怨恨的猩红双眸。
“既然我活不成,你们也别想活,都给我陪葬!”
他大喊一声,不知催动了何种秘法,破阵后散在空中的所有灵气疯狂涌入他张开的身躯中,因生死契而大降的实力开始缓慢提升。
瞬间狂风四起,滚滚黑云掩盖住最后一点月辉,原本就阴沉的天彻底暗下来,黑暗笼罩大地。
江言鹿拔剑而起,运转体内所有灵气,挥出复杂而玄妙的剑招。
天地间的大半灵气陡然调转方向朝她涌来,汇入剑中。
浩瀚磅礴之力将长剑化出万道杀伤力极强的金色凤凰利刃,剑雨流星一般铺面笼罩在暨朝头顶之上!
暨朝已然癫狂:“你们都别想活,一个都别想活!”
江言鹿手腕一转,一剑斩下!
剑气浩浩荡荡碾压开来,纵横整座山脉。
所有人不由自主震颤起来,神识被无行剑意刺痛,恐惧直达灵魂深处。
万道利刃尽数归于剑本身,爆发出最为惊世骇俗的强大力量,一剑摧枯拉朽之势洞穿暨朝!
天地定格一瞬。
暨朝的嘶吼声戛然而止,瞳孔瞬间放大,汇集起来的灵气轰然散去,鲜血自洞穿的剑口处喷涌而出。
他满眼不可置信,想开口说话,粘稠的血液争先恐后流出来,糊住嗓子。
直至,生息彻底消散。
仰面倒地。
凤舞九天剑法最后一式——万凤归一大成后,可斩性命,震魂魄,受此剑者魂飞魄散,再无往生。
江言鹿咚地一声双腿跪地,呕出一大口血。
倒地之际,祁樾飞身而来接住她,抖着指尖搭在她的脉搏上。
她丹田枯竭,心脉经络严重受损,脏腑尽破,几乎气绝。
“鹿鹿。”
祁樾颤声喊她。
江言鹿费劲力气睁开眼睛,头顶黑云散去,微光乍现,璀璨又美好。
天快要亮了。
……
半年后,太玄剑宗。
此起彼伏的呜呜哭声自清鹿苑中传来。
江言鹿盘腿坐在床榻上。
以明维师兄为首的师兄师姐师妹,和以柯唐为首的三个编外弟子,一齐挤在她的床前放声痛哭。
江言鹿听得一个头五个大。
“我是醒了,又不是死了,你们真的不至于。”
半年前那场大战,她伤势惨重,若非祁樾及时给她疗伤,她恐怕现在都还没有醒过来。
不过祸福相依,她的修为因此又提升了一个小境界。
听辛竹说,那些在修真界和魔域为非作歹过的合体境邪魔被祁樾尽数击杀。
有几个已经逃到百魔窟,半个身子都主动跳下去了,又被祁樾一把拽上来,炸成血雾。
其他人也没闲着。
修真界百废待兴,年长的忙着重新建设,年轻的大都派出去清除那些残存在各个角落的魔物和低阶邪魔以及傀儡。
沈蓝城三人就是在除魔的路上收到了程星澜的传讯,连连赶了过来。
最开始大家还带着笑,笑着笑着周涛就开始哭。
他一哭,丰淼淼也跟着哭,然后一个传一个,就变成了现在这个场景。
祁樾靠在一旁,本就忍他们很久了。
看到江言鹿开始揉太阳穴,立刻冷脸:“吵死了。”
七人瞬间噤声,只剩眼泪挂在脸上。
江言鹿:“……”
天色已晚,几人今日不打算下山,商量着在江言鹿院中烤肉。
一群人一拍即合,风风火火准备了起来。
明维和柯唐烤肉。
周涛最熟悉妖兽的肉质纹路,拿着匕首削肉。
辛竹和沈蓝城用灵山泉水清洗血水。
程星阑刚采了一大兜菌菇,蹲在锅边认认真真熬汤,丰淼淼在一旁帮忙。
江言鹿和祁樾去盛了一壶金风玉露酒,放在桌上。
玄清真君闻着酒味赶来,见院中情景,立刻吹胡子瞪眼:
“好哇,你们又背着为师搞集体活动!”
他左边衣袖空空荡荡。
半年前的大战,他用一条胳膊换了邪魔的命,保住了昆仑宫一带。
江言鹿再看到那只随风甩动的衣袖,心中还是会涌出悲伤。
玄清真君脸上倒是看不出半点难过,同小辈们也没有什么隔阂,吵吵嚷嚷地便融入进来,还展示了一手飞刀削肉。
程星阑看着咕嘟冒泡的汤锅,开口道:“菇汤好了,谁要喝?”
众人假装没听见。
只有周涛不长记性,看着色泽诱人的汤锅,大手一挥:“给我来一碗。”
程星阑连忙将碗递过去,期待着看他半碗下肚,问道:“味道如何?是不是熟了!”
周涛点点头,中肯道:“不错,熟了。”
话音刚落,双眼一翻,仰头倒地,开始口吐白沫。
一时间人仰马翻。
江言鹿看着他们。
他们脸上的神情鲜活清晰。
一切似乎还如同从前那样,又有些不像从前。
——正文完——
顶锅盖出现~
失踪人口回归,正文这次是真的全部写完啦!
可能还会有一点点番外,不多,应该很快能写完。
大家假期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