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一旦这些事连起来,黄子澄心里就开始泛起嘀咕来。
再通过和王凡的接触,愈发的感觉这小子不管是言行举止也好,还是待人接物也罢,全然不像是一个十岁孩子该有的样子。
他身上那股子淡然的气质,别说是十七八,就算是很多三十多的成年人都不具备。
多种因素下,黄子澄越来越怀疑。
人就是如此,一旦开始对某个人有疑心后,不管他干什么,都感觉十分可疑。
但文武之争和藩王之乱,让他无暇分身去处理王凡这等琐事,今日里学着王凡逢凶化吉,心里隐藏多日的疑心是再也安耐不住了。
此时经道士周本康提醒,方才醒悟:自己在这百思不得其解,只是徒增烦恼,是真是假,这些龙虎山的道士一看不就知道了?
有了决定,心里甚至期待起来,脚步更觉轻快许多。
张力想要提醒说小天师不想见他们,想了想又咽了下去,小天师虽然更可怕,但不是自己放人进去的,怕什么?
心里虽然这么想,又怕小天师不把火发在黄子澄身上,最后还得自己吃瓜落,赶紧快步上前引路,想要把这消息提前给王凡说。
到时小天师就算发火,念在自己尽力的份上,也不好说什么。
他快步在前,吩咐手下人前去通知,走到吊笼处,手下人跑回来了,在他耳边刚说完王凡的吩咐,有些迫不及待的黄子澄已经跟了上来。
“来人,把吊笼拉起来。”
黄子澄快步连走,脸色有些微红,心里莫名的高兴,只觉得之前的怀疑已经是板上钉钉子的了。
从门口到吊笼这长长的距离,黄子澄又把前前后后捋了一遍,想起今天自己还乱了方寸,以堂堂翰林学士之尊竟低头向王凡请教的事,只觉得老脸发红。
“皇帝对我无比信任,绝不会像景帝杀晁错那般无情,老朽岂能不知?”
“老朽为官多年,这大明朝的风风雨雨经历了不知多少,其中干系又如何想不明白?”
又给自己宽慰:“国事多艰,大明朝这千钧重担全由老朽一人担着,思虑的事多了,一时没有想通,就算没有你这个小道童说,早晚也是会明白的。”
他从未像现在这般对某件事即将发生如此的期待。
只要确定了这小道童并非小天师,而是假冒的,那就可以将他杀之后快。
他死了,那自己今日向他请教救命的狼狈便无人知晓了!
黄子澄已然将向王凡求救一事当做了平生最大的耻辱,若是洗刷不掉此辱,日后必定成为心中的魔障。
“黄公,小天师说,想先单独见见您。”张力见黄子澄十分兴奋的招呼道士们随他一起下去,赶紧上前禀报。
“想单独见我?”黄子澄一愣,而后展颜一笑:果然如我所想,很好,他这是知道自己马上原形毕露,要求饶了!
自己早就按奈不住激动的心情,岂能如王凡的愿:“不用,小天师那里自有我来说。”
张力啊的一呆,还想再劝,谁知黄子澄又停下来看着他。
张力慌忙低头。
“也是...”黄子澄顿了顿,心道:“若是这般拆穿他,反倒是不能报我那一礼之仇了。”
面上虽然是看着张力,可心里却在盘算:“一会我若是单独下去,他肯定得跪求我饶命让我遮掩,好,我先答应你,然后待你以为死里逃生时,再让道士们下去指认,哼哼,休要怪老朽心狠,只是你帮了方孝孺,老朽便不能容你了。”
明朝的士大夫,好以意气用事,在历朝历代的王朝中最为奇特:他们对皇帝或者内阁首辅那是恨不得拿着显微镜去挑毛病。
朝廷每有大事发生,很少有人能够酌理准情,婉言规劝,动不动就呼朋唤友,明目张胆的在朝堂闹腾。
将皇帝的过失公众于世,以显示自己是刚直正臣,不给皇帝任何台阶。
这也是为何有明一朝,皇帝和文官之间的关系极其扭曲的原因,甚至出现皇帝不惜动用宦官和特务来对付自己的这帮臣子们。
虽然现在是大明初期,但这股风气却是自儒家经宋儒改革后就奠定了基础、
宋朝儒学自周程张朱等人改儒变道学后,教授后进,隐然以道统为己任。朱熹认为:“致知力行,论其先后,固然以致知为先;然论其轻重,则当以力行为重。”
纵然朱熹可能是想告诉儒生们:人不仅能要有丰富的学识,还要努力去行动、实践。
这也是为何宋朝灭亡时,节义之行众多,许多的士大夫以死明志,在崖山随陆秀夫一起投海自杀。
但宋后,尤其是经过元朝,待明初有些儒生们却念错了经:认为相对于重言,更要重行,我有没有本事,得表现出来——我只要表现出来了,那我就是有本事。
本末倒置的认为:我只要表现出来了仁义的行为,那就是有仁有义的读书人了。
当大部分儒生都这么认为的时候,儒家就开始内卷起来,走向极端,外在的行为越来越夸张,以至于衍生出:嘴里一边喊着,天下无不是的君父,一边指责君父的过失,惹到君父后,自己挨了廷仗,反而博得士林之名声,受天下儒生的追捧。
而洪武时期,这种好名念太重的风气就已经出现了。
黄子澄乃是儒家的探花,读书读到骨子里的人,自然也被这等风气所影响,对名望看的极重。
因此虽然素来以君子之道规范自己的言行举止,可一旦触碰到有损自己名望的事,反倒无所不用其极。
削藩时就是如此:他身为削藩主持者,削藩成功,那是史上留名的大功绩。
因此为了这份名望,不顾朱允炆刚刚登基,根基不稳,就着急削藩。
削了几个后,又觉得一个个削太慢,不惜动了杀心,想要暗中逼死湘王,以此杀鸡儆猴,逼着其他的藩王主动请求削藩。
如今明白自己不会因为建议皇帝送走燕王世子这事被勋贵们当成晁错杀了,又对开导过自己的王凡动了杀心——小小道童岂敢对老朽这等国之重臣妄谈赐教?
明之士大夫,大多如黄子澄一般,只有寥寥如于谦、海瑞等与之不同。
这也是为何明末时,崇祯吊死在老歪脖子树上后,以钱谦益为首的东林士大夫们大批投降的原因,全然没了宋时如此多忠义之士。
原因就在于,宋时的儒生们重外在表现义,人家心里真的有义。
而明末以钱谦益为首的士大夫们明面上表现的义,大多只是名利的生意。
是以黄子澄此刻没了往日的君子行事准则,只想着将诏狱中的小道童除之后快,擦去自己名望上的那滴污点。
心有利刃,杀心更胜。
吊笼吱吱呀呀的声音在空荡荡的牢房中回响,让人听了不寒而栗。
跟在黄子澄身后的张力只觉得这位黄公背影虽然消瘦单薄,却充满让人不敢直视的戾气。
“你先退下吧。”黄子澄突然停下脚步,他并不想让任何人看到那小道童对自己跪地求饶的场面。
他若是涕泗横流,又是扇嘴巴又是磕头求自己,当着别人的面,他堂堂黄公岂能做出戏耍道童的行为?
张力如蒙大赦,赶忙退下,四周空无一人,安静无比,只有火把燃烧的啪啪声。
黄子澄迈着官步,走的很慢,心里对这小道童又多了莫名的敬佩。
小小年纪,居然敢冒充小天师,把金陵城内上到国公,下到兵卒都把玩在股掌之中。
不由得动了爱才之心:“若是将之收为门生,对老朽却是一个助力。”
这念头只是一想,随即就消散而去:“不可,观其言行必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今日被迫投我,待他一朝得势,定然百倍还之。”
看着前方似乎跪在牢门口,只等着自己前去,便给他磕头认错的身影,黄子澄狠下心来:“此子断不可留,否则日后必成大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