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尚瑶耐心的解释着,言语之中对锦衣卫十分的不满。
“是啊,小天师仿佛来过一般,进来之后就直奔暗狱而去。”差役擦了擦脑门的汗,见两位大人没有在意自己的失职,赶忙继续解释。
此时已经进了牢房的通道中,四处潮湿阴冷,宛如寒冬腊月穿着单衣立在风雪中,让人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夏日的炎热和朝堂接二连三的要事让乱了心境的黄子澄慢慢的平静下来,他停住脚步,抬头看着四周,不知道在想什么。
“黄公,虽然这燕王世子离开确实是小天师所为,但那也是奉了圣旨办事。”尹尚瑶隐约猜到这位大明朝堂上皇帝红人现在的心病,试探着想要让他释怀。
“自己告自己这事虽然荒唐,却也不是没有过,但这案子就算真的在案审查,也不可能因此便定小天师的罪过,您说是不是。”
尹尚瑶观察着黄子澄的面孔,但对方却没有任何的意动,依旧盯着黑暗中的通道出神。
这黑洞洞的通道有什么好看的?
差役见俩人都看向前方,赶紧拿着火把走过去照亮前方。
“尹公说的有理。”黄子澄点了点头,尹尚瑶赶忙道:“这小天师下官刚刚见过,也曾听闻他的事迹...”顿了顿,留了个白,意思是告诉黄子澄,这可是个活祖宗,有你和龙虎山撑腰,魏国公都拿他没任何办法。
如今他进了我的府衙,一副要住在这不走的架势,一会我可没办法,还得靠你把他弄出去。
黄子澄闻琴声,知雅意,点了点头:“小天师行事,确实有些荒唐。”
尹尚瑶大喜,但嘴上却道:“少年心性,算不得荒唐,只是有些天真烂漫。”
当下赶紧前面带路,请黄子澄把活祖宗弄出去,这烫手的山芋哪怕是关在刑部的监牢里,也比关在他强的多。
一路而行,到了暗狱之中,进暗狱的入口很窄,只能一人通过,而且旁边还有个单人值房,需要有人在值房里才能把门打开。
而值房与外界只有一个巴掌大的窗口,窗口被铁块在里面封住,乃是外面的人递交凭信之口。
锦衣卫当权时,只有锦衣卫指挥使的腰牌方才能够让人打开,当然皇帝或者圣旨到了,门也会开,除此之外,再无任何办法。
历史上朱棣当了皇帝重启锦衣卫,并在此处设置北镇抚司专管诏狱后,这就是为何有人说,一入诏狱,永远不可能离开的原因。
想要从这里逃狱或者劫狱,神仙来了也没有任何办法。
应天府衙接收之后,就从未启用过暗狱,因此这值房一直荒废着,不需要任何凭证就可以进来。
此时门口站着俩人,正是黄子澄派来护卫王凡的,见到正主来了,赶忙见礼,随后引着二人进去。
进到暗狱里,像是进入地狱一般,多年未曾有人在此关押,以至于这里成了蛇虫鼠蚁的天堂,刚刚张力带人打扫的时候,还有兵丁被咬伤。
黄子澄捂住鼻子,慢步前行,越走道越宽,两旁亮着火把,每个火把旁边都站着一个护卫。
走了好一会,终于走到了暗狱真正关押犯人的地方。
十个赤着上身的壮汉站在一个巨大的吊笼架前。
“黄公,小天师就在下面。”尹尚瑶强忍着恶心,指着吊笼架下井口大小的进出口说道。
“放我下去。”黄子澄却一反常态,将捂着口鼻的手帕扔在一旁,声音不大,却让人不敢抗拒。
此时他的地位,放在明朝中后期,便是内阁首辅也差不多少。
一声令下,无人敢违逆。
锈迹斑斑的铁链在壮汉们用力拉扯下,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让人听了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尹尚瑶跟着黄子澄进了吊笼,吱吱呀呀声又响起,在他即将忍受不住时,吊笼终于到底了。
底下别有洞天,大约有二十多间牢房,却没有外面潮湿,反倒有些干爽。
原来锦衣卫当年建造这间诏狱时,先挖的暗狱,后方才在上面建的诏狱。
在挖地基时,夯了好几层石灰,又用巨石块青砖铺建,加上通风和引流设施,做工十分复杂,为的就是防止真有那种不认命的犟种,想要挖地道跑出去。
因此这暗狱最底层虽不见天日,但环境却比上面要好些。
“黄公!”张力听到声响,赶紧过来,见是黄子澄,面露大喜。
“人呢?”
“最里面的一间。”张力又露出苦笑:“小天师不知从哪里拿了把锁,将自己锁在了里面。”
黄子澄只是嗯了一声,张力赶紧前面带路。
“小天师,黄公来了!”张力走到最里面的牢房里冲着王凡叫道。
牢房周围插满了火把,灯火通明,王凡真站在墙角边,通过小小的通风口缝隙看向外面。
听到声音,转过身笑眯眯的看着黄子澄道:“黄公,建造着诏狱的人当真是天才,居然能想出这等法子,既能保证通风,又不至于让雨水进来,还能保持干燥。”
“小天师,莫要胡闹,快跟黄公出去吧。”尹尚瑶赶忙上前劝他:“钥匙呢,钥匙在哪里?”
“接着!”王凡从怀里掏出一把钥匙扔过去。
张力赶紧从地上捡起来,正要开门,却听黄子澄道:“我来开。”
说着也不管张力答应不答应,就从他手里夺走上前开门。
“咔嚓”,清脆的开锁声响起,尹尚瑶一愣,这不像是在哪里捡的旧锁,这是新锁的声音。
难不成小天师有备而来?
疑惑间,黄子澄已经开门走了进去,就听“咔嚓”上锁声传来。
尹尚瑶这次可以确定了:就是新锁,旧锁的声音不会这般清脆!
“哎呦!”回神见到黄子澄把自己关进去了,尹尚瑶乱了分寸,怎么回事?怎么小的没出去,老的又进来了?
“黄公,您这是...”尹尚瑶和张力等人乱做一团。
只有王凡盘坐在一旁,笑眯眯的看着黄子澄,心说,这老小子没有治国的大智慧,但破局的小聪明还不少呢。
居然照着自己的法子,有样学样。
只见黄子澄丝毫不理会外面众人的着急,反倒是镇定自若的将朝冠摘下来,王凡在一旁也不站起来,抬手接着。
黄子澄又脱去朝服,露出里面的白色单衣,王凡看了暗暗点头,老头确实有点东西,堂堂建文朝一等大臣,居然穿着打补丁的衣服——他可不相信黄子澄故意穿成这样是为了给自己看的。
这几日和黄子澄接触的虽然不多,但王凡却还是对他有了大体的了解:是个好人,品性也不错,能力也不错,除了没有治国的战略眼光外,什么都好。
“尹公,本官思来想去,小天师说的没错,若非当日我力主劝皇帝放燕逆世子离京师,也不会有今日刀兵灾祸,燕逆虽然罪不可赦,但我黄湜难辞其咎。”
他说着,端坐于地:“既然有罪,自当有论,尹公,去吧。”
小老头挥了挥手,闭上眼睛,不在说话。
尹尚瑶急的在外面团团转,此时恨不得进去啪啪给黄子澄两个大嘴巴。
小天师胡闹也就罢了,他本就是荒唐惯了的性子,胡闹一番把自己关起来,这事也就糊弄着过去了。
可你身为国家重臣,皇帝亲信,削藩国策的主持者,如今南北两藩王起兵靖难,皇帝根基不稳,正是需要尽心用力的时候,你怎么也撂挑子把自己关在这里了?
好言劝慰几句,见黄子澄一言不发,像是老僧入定般,尹尚瑶一跺脚,罢了,本来这事就不是我一个小小应天府尹能管得了的,上报吧!
吩咐好众人好生照看,冲着黄子澄施了一礼,急匆匆的走了。
“嘿,老头,我还以为你这个探花郎,读书读傻了,要和勋贵们硬刚到底呢。”
若是黄子澄拿到钥匙后开门劝自己离开,王凡绝对不会对他有什么好感,可这老头进来之后直接学自己把他关起来,这个举动让他好感倍增。
因此也没了往日的恭敬,笑嘻嘻的看着他。
黄子澄从报恩寺和闯城门这两件事就知道,这位小天师不是个讲礼数的人,因此也不在意他对自己的称呼,反倒是感觉这一声老头,在这诏狱之中十分的亲切。
“黄某虽不如小天师聪颖,却也不是迂腐之人。”黄子澄依旧没有睁开眼,从刚刚进天牢大门后,他就在想王凡此举为何。
这几日里别人没有研究王凡,但对王凡保持着十分怀疑的黄子澄却是暗中观察着他,又找人叙述了当日报恩寺和闯城门时的情形。
总觉得这小天师看起来做事十分荒唐,可每到关键时刻,他似乎总能使出常人无法想象的法子达到自己的目的。
而他突然在靖难的消息到金陵的第二天就把自己关起来,理由还是自己放了燕王世子,方才导致燕王靖难。
把如此大的罪过主动扣在自己头上,便是傻子也不会干的。
王凡傻么?谁认为他傻,谁才是傻子。
因此黄子澄不得不多想他背后的逻辑。
在进到诏狱,被阴气一激,黄子澄脑袋灵光,瞬间想明白了:
一、放世子离开,乃是皇帝金口玉言,如今燕王反了,势必会让不少人对皇帝的英明神武产生怀疑。而这个时候主动把锅背起来,告诉天下人,是我放走的燕王世子,罪魁祸首乃是我,与皇帝没关系。不仅保全了皇帝的脸面,还转移了大家的注意力。
二、在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主动暴露自己的罪过,并把自己关起来,以示自己一片忠心只是办错了事。
很多事就是如此,你犯了错,在谁都没在意的时候,主动承认错误并认罚,这叫有担当。被别人揭发了,依照律法下狱,这叫罪有应得。
朝廷做官更是如此,谁还没有犯错的时候?若连主动承认错误的人都不能原谅,日后一旦自己犯错,这恶果可就的自己亲口咽下去。
心里不仅对他佩服的五体投地,更是想到了自己该如何脱身:有样学样,和王凡一起替皇帝把过错扛起来,君父无错,错在臣子!
因此在说完之后,忍不住睁开眼看着王凡道:“小天师主动来此,方才是有大智慧的人,老朽佩服。”
黄子澄今年不过四十多岁,但在这个时代,蓄上胡子已经可以称作老朽了。
毕竟苏轼当年写:老夫聊发少年狂时,也就三十岁。
王凡听到这话,眉头一皱:不能吧,他知道我是假冒的了?
他来此原因很简单,就是躲开可能来金陵的龙虎山道士,这算什么高明?
黄子澄又道:“若非刚刚小天师提醒,老朽也不会想到这般脱身的法子。”说完冲着王凡微微一笑。
“我提醒?我哪里提醒你了?”王凡更加纳闷:君有疾,在脑里?
“哦,如若不是提醒,为何老朽一到,便把钥匙扔在老朽脚下?”黄子澄一副我全都了然的模样:“岂不是在提醒我进到牢中?如若不然,就不怕老夫开了门让人请你出去?”
“您老还真别多想,我就是那么随手一扔,而且这牢房虽然坚固,但你真想把我弄出去,就算再来十八把锁也拦不住。”王凡摆了摆手:“于其如此,还不如我乖乖配合,省的被人砸了牢门抓出去丢了脸面。”
王凡不以为然的躺下,这老头还真是多想了。
“小天师聪明过人,小小年纪就知道藏拙,难得可贵!”黄子澄却更加佩服,眼中的笑意更盛。
之前王凡砸报恩寺和闯城门的鲁莽表现,此刻在他眼里,全都成了这小天师藏拙故意为之。
就这一点来说,他做的很成功,现在金陵城内所有人都被他骗了,认为龙虎山的小天师是一个做事冲动,没有脑子的莽夫。
“行吧,你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王凡也懒得搭理他,躺在一旁道:“只希望你别聪明反被聪明误,自己进了牢房中,反倒落得和晁错一样的下场。”
“晁错?!”听到王凡提到这人,刚刚还信心百倍,面带微笑的黄子澄瞬间呆住。
晁错当年和自己一样,都是力主削藩的大臣。
只不过他当时效忠的是汉景帝。
结果因为削藩削出了“七国之乱”,汉朝七个藩王起兵要“诛奸臣,清君侧”。
汉景帝吓坏了,听信了袁盎的建议,杀了晁错以为藩王们会退兵,结果晁错死了,还是靠着武力平了叛乱。
而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
晁错削藩,自己也削藩。
晁错削出了七国之乱,自己削出了南北靖难。
造反的藩王要清君侧,清的就是晁错。而燕湘二王清君侧,清的就是自己。
结果,晁错被杀...
“不会的,不会的...”熟读史书的黄子澄慌了。
“晁错错就错在,善于谋国,不善谋身啊!”王凡想起穿越前自己为了做汉朝历史研究的资料,叹了口气,看着露出慌乱神色的黄子澄露出无奈的表情。
心中道:“黄老头,你是既不善于谋国,也不善于谋身,所以最后死的比晁错还惨...”
“善于谋国,不善谋身!”八个字如雷贯耳般涌进黄子澄的大脑,再看向王凡那看着自己无奈的笑容。
这位原本就没有战略目光、更无治国本领,历史上更是一手把建文江山断送掉,只是机缘巧合下走到大明王朝权力顶端的黄大人顿时没了主意。
想起刚刚王凡的种种暗示,马上认为:这一定是小天师再一次暗示自己,他既然暗示了,说明一定有解救之法!
当下,削藩壮志未酬不想身先死的黄子澄再也不敢把王凡当做聪明的少年,反而当做同龄人,甚至师长般对待,盘坐行礼道:“还望小天师赐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