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满朝文武听闻后,陷入沉思。不得不解读这一句话的含义啊,万一解读不好,影响的不是仕途,而是身家性命。
亚圣成仙后,第一句传世名言。
甚至可以看成亚圣往后的行事风格。
“呸,哪能还叫亚圣,那是秦子!”有勋贵暗自心道。
诸子百家是不乏仙道中人的,譬如列子,便是实实在在的仙家。
往后说起诸子,当秦列并举。
因为秦子还没去,所以秦子在前。
倒不是为了拍马屁,而是要尊重活着的人嘛!
圣人怜惜苍生,其实不代表圣人就不会是小心眼,这不冲突。
可没人规定诸子百圣就一定要豁达大度。
觉得诸子宽容大度,那不过是世俗人的看法。
诸子重的是道,而不是性情品德。
强调性情品德,也是为了布道。
看看诸子圣贤推崇的贤君名臣,其中不乏囚禁老父,弑君造反,或者道德瑕疵,爱好美色等……
诸子百圣看一个人的标准是不是有利于天下,而不是个人的私下品质。
群臣们各自心中揣摩。
梁帝沉吟一会,问王宗之:“王夫子,你说他是什么意思?”
王宗之:“亚圣此言,前一句大气磅礴,后一句化百炼钢为绕指柔。足见亚圣不是個刻薄的人,亦可谓唯刀百辟,唯心不易。从此言也可看出,亚圣求的是逍遥随心,蔑视的是天道恪守。老子云,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那是不偏不倚,对万物平等相看,今释家有言,众生平等,就是从此言引申出来。”
众臣不乏有见识深厚者,心想,“陛下近来崇佛,王夫子倒是厉害,趁着这机会,暗里损了佛门,却不见声色。当真是杀人于无形中。”
他不得不赞叹,这才是真正的大佬。
什么刀都能借。
借得让人无可指摘,还暗地里挑起道佛的矛盾。
林公公都忍不住看了王宗之一眼。
王夫子顿了顿,斟酌一下,继续开口:“故今世方仙之士,多以修行无情之道,人情薄于父子,友爱失于亲朋,一意修玄,落得个孤家寡人,终无所成就。”
梁帝听到后,脸色潮红。
这不是指着和尚骂秃驴。
偏偏他还不能反驳,不能生气,否则就不打自招,说明王夫子骂的是他。
他这时怒气勃发,心里想到秦川。
安慰自己,总比那人要强。
相比秦川指着鼻子怒斥梁帝的事,梁帝现在竟觉得王夫子的话,要温柔许多。
“这苍髯老贼,皓首匹夫,总要比那人强。”
还知道拐弯抹角劝谏,至少是懂得尊重他这个君父的。
哎,现在的梁帝,觉得自己从没有现在这样卑微过。
以前这种阴阳怪气、拐弯抹角的讽谏,他是万万容不得的。
他竟被秦川弄得下限变低了许多。
“自古的天子,除了那些亡国的昏君,还有比朕更委屈的么?”梁帝心中戚戚,觉得受了天大委屈。
即使他有错,难道全都是他的错?
抛开事实不谈,皇帝就该受臣子的委屈?
“朕先忍着!”
到底是天生的政斗高手,知道有些委屈不忍不行。
“老臣啰嗦了,不知陛下觉得老臣的话,可以为然?”王宗之恭敬问道。
梁帝:“……”
他沉默一会,缓缓道:“王夫子说的话有些道理,请继续吧。”
王宗之也没步步紧逼,见梁帝没有大发雷霆,心中有些感动,陛下变了。他居然有种梁帝长大的感觉。
一个六十岁的孩子长大了?
何等荒谬。
王宗之接着开口:“亚圣之道,非是无情,至少并非无情道才是修行。亚圣之初心,亦是不改。”
初心不改。
众臣抓住关键。
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意思是我识得天下大局,乾坤宇宙之道,但是初心还是一样的。看你不顺眼就是不顺眼。我怜惜草木,乃是因为草木无害,反而可爱。
恶我者我自恶之,善我者我自善之。
陛下你品,你且细品?
王宗之心里更清楚,秦川和真正的诸子百圣不同,他更像是世道的旁观者,所以清醒地看到天下的弊病。
他开创心学,只是作为一个指路人,而不是带路人。
他就是给世人指了路。
有出世之路,也有入世之路。
“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当真韵味悠长。
其实说那么多,总结就是一句话。
“不要去烦他。”
如果不是成为红尘仙,具备令世人俯首的实力,哪能暗示出这样霸道的潜台词?
梁帝是何等的聪明人,如果用在治国上,至少大梁能多续五十年的命。
他是一点就透,明白了王宗之潜在的意思,也由此明白秦川的态度。
“他比朕还霸道。”
梁帝心里泛起阵阵酸味,如果他修炼成仙,那该有多好。
做梦终归是做梦,还得面对现实。
梁帝心里清楚,秦川就如一口悬在他头顶的神剑,他不要试图有任何妄动,否则这一剑说不定就会斩下来。
即使如此,他如今也得含着泪,忍着辱。
因为秦川师出有名,有大义。
如果真冲突起来,以他目前对朝局的掌控,大有可能被群臣用大局绑架,逼他退位,缓和矛盾。
这矛盾其实不在他和秦川,而是用这种方式,对天下臣民有个真正的交代。
本来他此前还以为,秦川以一人敌天下理学,几无胜算,如今伴随秦川成仙,已经成了五五开的局面。
毕竟秦川有个很大的优势,他可以跑。
没有十足的把握,谁敢对付一个仙人?
只要对方能逃出去,对参与的每一方势力而言,都可能是灭顶之灾。
能克制鬼仙的事物,大梁朝能拿出来一些,如何克制地仙,以九州之大,也怕是难找出一样来。
因为秦川之前数千年,哪有什么地仙。
世间还能流传下来关于元神地仙的记载,已经是很不错了。
当一样事物消逝时,克制它的事物也会跟着消逝。
梁帝深深呼吸一口气,平息复杂的心绪,淡淡开口:“王夫子的意思我明白了,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你瞧朕现在,不过是死灰之木,坐等命尽。朕不是什么青青草木,就是个草木灰。朕累了,散朝。”
他这话说得凄怆可怜。
众臣纷纷叩首,“陛下,请保重龙体。”
梁帝没理会他们,轻轻念着一首诗。
大臣们要很仔细才勉强听清楚。
“练得身形似鹤形,千株松下两函经;我来问道无馀说,云在青天水在瓶。”
秦川是遨游青天的自在白云,而他现如今不过是杯甁中的死水而已。
王宗之不禁叹惋,“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他念的是一个逆臣贼子的话,其中饱含对梁帝的怜惜。
可王宗之也分不清自己到底还是不是忠臣孝子。
平生首次,他对恪守的理学天道,产生真正的动摇。
明明德,亲民,止于至善。
理学的三纲,无法弥补他此际的心灵破绽。
好在话已经传到,梁帝已经明白,这神都城的荒诞乱象,一场即将爆发的风波,总算暂时平息下去。
可谁知道会不会爆发呢?
这得看梁帝,愿不愿意真做个死灰之木。
也看秦川,是不是真的无懈可击。
元神地仙当真是一点破绽都找不出吗?
只要是人,总应该有破绽的。
但暂时,没有人愿意去当第一个吃螃蟹的。螃蟹的钳子,找不到应对的办法,伤的是自己。
为了私利去做事的人,不可能无私地去当一个先驱。
所以自古以来,舍生取义者最可怕,最令人敬重。
…
…
太仆寺监正院舍。
黄名士来到了神都,跟随黄梦来拜见秦川。
他从陵州一路过来,想着自己居然和一位陆地神仙有点恩怨,他内心就难以遏制地生出惶恐和畏惧。路上昏昏沉沉,每次睡醒,都是一身冷汗,打湿了衣衫。
头发都肉眼可见的白了不少。
但是不能不见。
这段恩怨不解释清楚,整个黄家都要受到连累。
旁人要是知道黄家和这么一位陆地神仙有过节,肯定是不敢再继续合作下去的。
万一哪天秦川想起这件事,且黄梦仙去,失了唯一能和秦川说话的人,黄家可能就完了。
一个鬼仙,黄家都几乎不可能承受其施加的压力。
何况是在鬼仙之上的元神地仙,且世间暂时没有流传出可以克制对方的手段。
在黄梦的引路下,黄名士来之前,好生洗漱了一番,可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他来到秦川面前,施礼道:“黄至善拜见秦真人。”
秦川点了点头,表示见过,示意他可以退下了。
这些日子他见过一些人,大多是见了一下就打发走。
黄名士亦在此类。
黄名士没想到他和秦川的见面竟如此平淡,一句话就结束了。秦川没有任何刁难,毫无波澜的结束和他对话。
甚至都不能称得上对话。
黄名士现在才真正明白,自己在人家眼里,根本什么都不是,顶多如一粒尘埃罢了。
悬在头上的利剑终于消失不见。
可黄名士竟有些怅然若失。
黄家的隐患解除了,他该高兴才是。
可他高兴不起来。
难怪路上黄梦说,不会有事的。
确实不会有事。
不是因为黄梦在秦川面前有面子,而是秦川根本没把黄名士,甚至黄家放在心上。
这甚至都不能说秦川狂妄。
不在乎黄家,对秦川而言,实在是不值得狂妄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