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今一体,安在其不辱也。
史官私心里恨不得皇帝立刻罢免了他,使他追逐亚圣于天牢的阴暗尘埃中。
但他不能在此刻离去,他现在有重大的历史使命。
江冲来活了。
史官也来活了。有泰山之重。
他死则有鸿毛之轻,他笔则有泰山之重!
亚圣被打入天牢。
史官奋笔直书。
大殿里依旧寂静得可怕。
众人以为有一场天大的暴风雨来临。
但是没有。
梁帝倒在龙椅上。
一向清健的身体,似乎在刹那间老去许多。
“陛下!”
林公公爬到皇帝身边。
“林海,扶朕回寝宫,朕现在谁也不要见,谁的话也不想听。”
亚圣秦川被打入天牢。
没有罪名。
殿试之上,皇帝晕倒在龙椅上,回了寝宫。
可是事情远远没到结束的时候,甚至仅仅是一个开始。
一个时辰过去。
梁帝的寝宫——万寿宫外。
路万里跪了有一个时辰。
身后的文武百官,内阁阁臣,跪了也有一个时辰。
路万里是秦川的大宗师。
秦川的童子试是他一手操办的。
此时此刻,路万里不得不去进宫面圣,也必须得进宫面圣。
这件事闹得比天还大了。
一个不好,朝堂就要被血洗。
他个人的荣辱已经无关紧要。现在他要做的事,已经超出个人荣辱,生死同样是置之度外了。
他很恐惧。
有天大的恐惧。
因此路万里选择直面恐惧。
过去一个时辰,他内心里回荡的不是秦川的殿试文章,不是直言天下第一事的内容,也不是那句石破天惊的话语,
“陛下欲反乎?”
他只是心里默默念着,
“江头未是风波恶,别有人间行路难。”
在那年第一次知道这句话时,路万里是无法想象到今时今日的事。
他最大的风波,竟来自秦川。
可他没有半分怨责。
来得好!
此刻任何生死荣辱,都不值得再计较了。
什么个人安危,亲族危亡,师生党朋,哪里还值得一提。任何人情,都显得做作。
自来做大事,不是大成就是大败。
秦川在殿试的文章,在殿试那石破天惊的话语。
将一人独治国家四十余年的梁帝打败了。
使其一败涂地。
如此犯上之行为,竟不能定其罪。
这等于是秦川一人冲锋,将天下最坚韧的堡垒攻下,但是没有清理战场,沉默地离开。
沉默以最高的轻蔑。
他是不屑于打扫战场的。
能经历无数风雨,走到今天的位置。
高震明白,颜石明白,阁臣们都明白,几乎所有六部主副堂官都明白,皇帝现在要逆转局面的招式只有一个,那就是纠察亚圣的同党,将此事定性为有预谋有组织的谋逆。
可是秦川绝没有和任何同党。
如果有,那就是诸子百圣,那就是天下万民,亿兆苍生。
他要做的就是把这个补丁打上去。
绝不能让梁帝找到理由,血洗朝堂。
这事文武百官们都清楚。
他们在这里,既是为了天下大义,也是为了自保。
连颜石在这时候,都没法站到皇帝这一边。
皇帝不血洗朝堂,怎么能把亚圣的言语从公道变为私事?
这也是他们从梁帝历年来行事的风格,揣摩到的东西。
为了自保,为了大义,所有文武百官空前一致的团结起来。
不把这个补丁打上,他们每个人都有身家性命之忧。
此事最好的结果就是苦一苦皇帝,下个罪己诏,事情到此为止。古往今来下罪己诏的皇帝不知多少,其中不乏明君。
煌煌青史论帝王得失的主要还是功绩,而不是私德。
哪怕弑兄杀弟,囚禁老父,只要能使天下大治,成就盛世功业,都是公认的明君。
王者无私德。
对王者的评价,也不能用个人道德标准去作为主体评价。
“陛下有旨。宣礼部侍郎路万里觐见。”
…
…
“路万里,朕知道,朕早就知道。你是朝堂里少有的明白人。这个秦川是你的学生,很好,很好,来,他没说完的话,你来跟朕继续说,朕今天就和你们师徒二人好好斗法。”梁帝在玉榻上,再不复太和殿中的气色衰败。
他气色很好。
路万里:“臣回奏陛下,秦川不是臣的学生,臣也教不出这样的学生。”
梁帝对着林公公笑道:“看到了吗?徒弟是英雄,师父也是好汉。路万里,你若是有担当就认了这件事。朕念你的好。”
路万里:“臣没有做的,臣不能认,臣不能欺君。”
梁帝:“好好好,朕问你,那个人过童子试时,谁是提学?”
“回奏陛下,不知陛下说的那个人是谁?”
“秦川。”
“臣正是秦川参加童子试时的提学。”
“那他该不该是你的学生?”
“回奏陛下,臣现在是礼部侍郎,不是禹江省的提学。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何况秦川已经是贡士,是天子门生。陛下说师徒,那么秦川的师父只能是陛下。君为父,臣为子。要说的话,臣和秦川都是陛下的子民。”
梁帝:“好,你既然这样说。那朕要你去查秦川的罪。你查的明明白白,清清楚楚,朕就相信你的话。”
路万里:“臣愚钝,不知秦川有什么罪。”
梁帝:“他在殿试上那篇文章的内容还不够有罪吗?”
路万里:“陛下既然这样说,臣只能去文章的内容是否属实,若是不属实,秦川自是犯了欺君犯上之罪。臣当请陛下,将其明正典刑。”
梁帝怒极而笑:“那你就去查,把他写的文章,说的话,每一句,每一字都给朕查清楚,查明白。”
“臣遵旨。”
路万里奉命离去。
但他没有感到自己应对得有多么好,多么得体。
梁帝让他去查秦川,分明像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皇帝转性了?
难道真的打算放过秦川?
他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路万里领命出去时,林公公后脚就跟着出来,宣读了一道旨意,
“朕御极四十有三年矣!敬天修身,卧不过一榻,食不求五味,服不逾八套,禁城广厦千间,因思己身德薄,更思天下尚有无立锥之民,故迁居玄都观,唯求一修身之所,以避风雨而已。”
“朕将两京一十三省百兆臣民托诸尔内阁及各部有司,今传闻官有贪墨,民有饿殍,万方有罪,罪在朕躬一人而已!”
“着尔颜石等人会同太子筹一良策,安我大梁,救我百姓。天下一日不安,百姓一日不宁,朕一日不迁回禁城。”
旨意发出,百官听闻,皆暗骂梁帝之不要脸,以至于斯。
这尼玛叫罪己诏!
甚至文臣内心爆出粗口。
连颜石都心里骂起皇帝来。
梁帝确实下了罪己诏,可这能叫罪己诏。
他们能想到梁帝会从秦川身上找到突破口,抓住秦川的黑点,或者要挟亲朋故旧去劝说秦川认错。
可是他们万万想不到,梁帝根本不按套路出牌。
直接把锅扣在文武百官和太子身上。
秦川不是说“户户不安,家家不平”吗?
那好,朕知罪了。
你们和太子去解决吧。
如果你们和太子解决不了,那也不能怪在朕身上。
这还有没有担当,还有没有王法。
同时梁帝还另下了一道旨意,直达天牢,堵住悠悠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