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五年五月五日。
吴郡又到了春游并马行的时候,但刚打下江东六郡没多久的讨逆将军在三天前就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讨逆将军孙策没有将位置传给自己子嗣,而是在弥留之际亲手将印绶交给二弟孙权,同时给长史张昭留下一句“若仲谋不称职君可自取”。
这是稳固江东局面的最优解,孙策之‘策’可见一斑。
孙权在当天夜里跪地伏榻痛哭至昏死,急得众人连忙将他扶回将军府休息,而孙权在刚苏醒时一言不发,将军府的大门也一直没有打开。
从孙权昏迷开始,长史张昭内心就万分焦急,讨逆将军刚死,江东六郡的军心、民心都因此有异动,更别说一直在旁蠢蠢欲动的山越人。
但就在第二天,原本人心浮动的吴郡竟然诡异地安静了下来。
因为一条似是而非、由市井传出的流言:
“讨逆将军的死恐怕是二将军私下与人策划所致。”
张昭觉得这是无稽之谈,但背后究竟是何人传播,他心里也没有答案,而孙策去世那晚留下的那句“君可自取”更像是一道枷锁,让他在处理和江东新主的关系时不免如履薄冰,他看向不远处的将军府,叹出一口浊气。
……
周泰是孙权的贴身侍卫,自从孙权昏迷起就一直在旁侍奉,孙权苏醒后屏退了左右一干人等,只留下周泰一人,是故饭食和一干用度只要是孙权所需,都由周泰亲自来回运送。
他最大的优点就是从来不会多嘴,对孙权的命令一向只有服从,所以他并没有过问孙权为什么让他在第二天深夜秘密带回来一个人,在将人带到孙权面前后,他就站回孙权身边侍卫,盯着眼前跪地低头拱手之人,即使这人没有身着甲胄腰佩刀剑。
“子明啊,吴郡的新茶不可不尝,正好看你冷的有些发抖,先暖暖身子。”
孙权左手撩住衣袖,伸出右手两指将其中一杯热茶轻推过去,然后右手捧起自己这边的热茶,慢慢摇动,看着茶末在杯中绕出旋涡状的轨迹。
眼前抖的好似筛糠之人名为吕蒙,字子明,其实他从军多年,在作战时即使是寒冬时日也一向争先,对彻骨的严寒都不畏惧,何况初春夜晚的清冷。
吕蒙是贫贱出身,为博功名,十五岁就跟着姐夫邓当到处作战,一直到姐夫去世后才被已故的讨逆将军任命他接替姐夫原部,担任别部司马一职。
江东很大,别部司马很小,吕蒙之前只是远远地望见过孙家二公子,其实江东军士们都听说二公子有着碧眼紫髯,想要一睹风采,但并没有几个人真正见过。
现在两个人之间距离很近,近到吕蒙低着头的时候都能窥见孙权摊开的衣角,但他此时却不敢抬头了。
“将……将军有何吩咐,子明自当万死不辞!”
这是吕蒙被带进将军府之后开口的第一句话,他思来想去也只说出这样一句话。
“放松些,没什么大事,子明就把这两天你听到的一些事情讲一讲就行,我也就是突然想起你了,就让幼平把你带了过来,要是影响到你歇息,我就在此先行致歉了。”
孙权笑着说道,顺手尝了一下新茶,被烫的缩了缩舌头。
因为讨逆将军突然遇刺身陨的缘故,吕蒙这两晚都难以入眠,怎样在新任主君面前崭露头角、怎样保住自己手下来之不易的士卒,只要一闭上眼他脑海里思索的都是诸如此类的问题。
直到一个面无表情的刀疤脸示意吕蒙悄声跟自己回将军府,最开始便觉得眼前人有些眼熟的吕蒙在见到出示的将军佩剑之后,也确定他就是一直跟在二将军孙权身边的周泰周幼平。
在确认了周泰身份之后,二人就悄然赶回将军府,但一路上吕蒙绞尽脑汁也不清楚为什么深夜传唤自己入府,为什么这个人会是自己。
在他看来,最先被传入将军府的人应该是长史张昭、吴郡太守朱治,至少也应该是吴郡本地的哪一个世家家主。为什么传唤一个名声不显的别部司马,还要如此私密地入府,至少总不会是因为相貌,想到这里,吕蒙下意识地紧了紧系在腰上的裈。
也就是一转眼的功夫,他已经身处将军府中了。
在连说几声不敢之后,吕蒙便将这两日的所见所闻事无巨细地讲给孙权,着墨较多的地方就是对讨逆将军身陨的悲痛、对新任主君的期待,他一边说着一边偷眼看几次眼前的新君,见孙权嘴角带笑,一时心安,说话时也有些口滑。
“今天还有传言说讨逆……”
吕蒙心脏漏跳一拍,立刻止住话头。
孙权原本只是轻笑着注视手中茶盏,见吕蒙停了话头,便开口:“子明莫不是有事要瞒我?”
夜晚的将军府略有些清冷,吕蒙的额头却微微有些出汗,他抬头想看孙权的表情,但因为这时杯中茶已然没那么烫了,孙权正抬手饮茶,宽大的衣袖挡住了吕蒙的视线。
想到就算现在不说,二将军早晚也会知道。吕蒙一咬牙:“今天还有传言说讨逆将军遇刺和二将军有关。”
他话一说完,连忙去看孙权的反应,只看到孙权饮茶的姿势顿在了原地,又转头看向一侧的周泰,但周泰仍然只是用不带半点情绪的眼睛盯着自己,吕蒙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又开口快速说:
“这等无稽之谈,蒙也不清楚是谁传出的,如果将军有吩咐,蒙自当彻查传闻背后摇唇鼓舌之徒。”
孙权也在这时放下了茶盏,摇了摇头:“让子明去做这种小事,岂不是牛鼎烹鸡?我另有要事要吩咐子明去做。”
孙权只是寥寥数语就把事情吩咐完毕,但通过表情有些呆滞的吕蒙来看,这些任务好像并不容易。
孙权掰开几小块茶饼,投入烧沸的茶炉中烹煮,
“想问为什么选你做这件事?”
吕蒙点了点头,他之前虽然被已故的讨逆将军安排在身边做事,但那是有旁人推举,眼前的孙二将军之前和他并无接触,更不会有人向孙权推举自己,通过先前布置的这些任务可以看出,孙权俨然是把他当作亲信任用。
他当然会疑惑。
“现在的吴郡,若要说谁能帮我做成此事,我只认为你吕子明可以,我也只信你吕子明,这个理由够么。”
孙权收回了一直挂在脸上的笑意,一字一句的说道。
吕蒙长跪于地许久,再抬起头时已经没有惊惧的神情,这一次他没有再避让孙权的注视,
“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