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雨宁被邓源这别开生面的打招呼方式镇住了,愣了一下,笑着问:“我记得你是晋省人,你们那边都这么打招呼吗?”
邓源脑门上立刻见了汗,知道自己出乖露丑。
归雨宁爽朗地说:“叫我雨宁就好。归庄每日跟在我身后姐姐、姐姐叫得我头大,我可不想再多个弟弟。”
邓源一笑:“那在下就不客气了。今日来得唐突,不知是否打扰?”
“不打扰,只是家父与舍弟都不在,你怕是要空跑一趟了。”
“不算空跑,小姐姐肯拨冗接见,在下深感荣幸。”
“打住,你们秀才这股酸劲儿上来,我可受不了。”
说话间,两人进了客厅。
客厅不大,陈设也和邓源的居所没法比。正面中堂挂着一张泛黄的画像,画中老者面容清癯,头戴纱帽,身穿绯衣,手持笏板,想来就是震川先生归有光了。根据邓源的了解,归有光生前最高官职的太仆寺丞,正五品,似乎距离穿红色官服还差那么一级。但人死为大,子孙后代给先人遗像P个图,也是题中应有之意。
四面墙上挂满了水墨丹青,邓源无暇细看,想必都是归氏几代才子的手笔。窗下摆了一张大书桌,堆满了未装裱的字画。
归雨宁请邓源坐了,倒上一杯茶:“地方窄,邓相公别介意。”
邓源赶紧说:“不窄,不窄。我在老家时,住的是草屋,一转身就撞肩膀。”
归雨宁狐疑地看着邓源一身光鲜的打扮:“你不是晋商子弟么?怎么,在老家装穷?”
邓源犹豫了一下。在昆山十余日,认识的人也只有顾家兄弟和归家姐弟。对顾名俊,他一直都回避谈及自己的出身,因为不想外人知道自己尴尬的身份。对归雨宁,他虽然不愿含糊其辞,但毕竟还是难为情。便说:“除了财东,晋商子弟在老家大都要学会吃苦。”这是实话。然后转移了话题:“那日在书店偶遇归贤弟,不知为何和那书店老板争执?”
归雨宁笑道:“还不是那老板赚钱心切,想请归庄做枪手,给那帮所谓名士代笔写诗。”
写诗?在邓源印象中,这个年代写诗和做八股是两个泾渭分明的行当。会作诗的未必长于科举,而有些举人、进士一辈子也没做过一首像样的诗。若归庄只是个少年诗人,那么自己向人家偷师学时文的打算可要落空了。
但失落只是一闪而逝,邓源一笑,指了指满墙书画:“那他可是昏了头了,伯父是一代书画大家,归贤弟还差他那点散碎银两?”
归雨宁也笑了笑,只不过这回有些勉强。
邓源意识到自己又说错了话。归雨宁的父亲归昌世是书画大家不假,但当年的唐伯虎又何尝不是诗书画三绝?不照样潦倒半生?
假如自己所料不差,归昌世也是个清高自赏的读书人,虽然笔下功夫过硬,但不愿如商贾一般拿字画换钱。房中这些作品虽然价值不菲,但他轻易不会拿出去卖,所以眼下的归家也只能守着逐渐颓败的老宅清淡度日。
所以归氏其实是清而不富,这才被那书店老板盯上,认为年幼的归庄可能是个能下金蛋的鹅。孰料归庄年纪小脾气却大,当场就让他下不来台。
不过想想也好笑,一家专营科举墨卷的书店,老板暗地里在拉拢作诗的枪手,还真是只要挣钱什么都干啊。
“归贤弟真性情,对那种钻进钱眼儿里的商贾,就该让他下不来台!”邓源没话找话,击掌赞叹。
归雨宁心道,你自家不就是商贾,怎地损起自己人一点不手软。
邓源喝完茶,起身走到墙边,装模作样欣赏那些书画。果然大都是归昌世的手笔,也有几幅归有光留下的字。对这样的艺术品,邓源不敢说略知一二吧,也算是一窍不通了。就靠着过去学来的“萧散疏淡、脱透空灵、妙趣横溢”之类大放厥词,真正做到了信口雌黄。归雨宁时而掩口而笑,时而低头不语,邓源也不知自己说没说到点子上。
说累了,便让陈伯进来,将礼物放在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