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农村建立政权未见得执行的多好,实际上哪怕田见秀完全贯彻李炎的想法,闯营军力能辐射的区域真正落实的农村也就堪堪五六个。
其余的乡村豪绅不是主动投献了财产,便已经举家逃走,对于举家逃走的豪绅,闯军就无能无力了,毕竟等闯军一走,这些豪绅又会回来。
其实在这个问题上,李自成跟李炎是有矛盾的。
李自成的思考之中,地主豪绅没有一个是好人,若是说十个全杀或许是有冤枉的,隔一个杀一个那定然是有漏网的。
出于阶级仇恨,李自成认为针对地主豪绅便应该不做细分全部处置掉,莫说是投献一半家产,便算是给出全部家产,该杀还是得杀。
而李炎则坚决反对李自成的想法,按照他的话来说,针对地主应该区分其性质、大小、财富的多寡,然后进行分化,拉拢中小地主打击大地主,在封建社会完全脱离地主阶级向着政权发起冲锋的人往往没有好下场。
分田质子,本质上就是希望通过部分的妥协来实现对部分有产农民的团结,当然这在李自成看来便是属于“对地主阶级妥协”的范畴了,李自成更偏爱的还是“均田免赋”,至少对于饱受压迫的他来说,“均田免赋”那是日思夜想的普世价值观。
李炎不是李自成,也不是这个时代的朴素农民,他也很难跟李自成说清楚土地兼并在私有制为基础的经济情况下的必然性,所以只能告诉李自成:“此权宜之法,为今之计,当分朝廷之力,而厚积义军臂助,如此才能克成大业。”
权宜之计,俨然成为了李自成跟李炎之间的最大公约数,于是李自成也就捏着鼻子认了“分田质子”的贯彻落实,也对部分投降一半家产的地主采取了拉拢的政策。
在和谐分氛围之下,只有顾君恩是洞若观火的,李自成跟李炎已经俨然有了政策之争了,私下他提醒过李炎,李自成是君,他们是臣,在政策方面该让就要让,不要那么死板。
可李炎不能让啊!
他是知道闯营的结局的,四百天,十几年的心血就被满清夺走了,如果不想这样的局面再发生,他就不能走闯营在历史上的老路,地主阶级该团结就得团结,政策该灵活就得灵活。
闯营军事经验丰富,但是在政策问题上,始终处于幼稚状态,教条跟不灵活充斥着大顺政权,这也是为什么在随后跟满清的角逐中惨败的原因。
皇太极可以舔着脸找崇祯求和,然后翻手干掉朝鲜跟蒙古,多尔衮可以给吴三桂封王换取入关,可以暂缓削发令迷惑汉人地主,反观李自成呢?整个斗争过程中,始终坚持着自己的理想,三年免赋造成了大顺政权严重的财政负担。
而缺少钱粮的大顺政权不得不通过拷掠来获取军需,可这样无疑是将地主阶级得罪死了,直到丢掉整个京畿华北的时候,李自成才后知后觉的宣布暂停拷掠,可显然这个时候已经晚了......
李炎对这些问题洞若观火,他必须尝试着改变李自成的想法,不然这一路下去依然是死路一条,但,好在现在似乎李自成还是大体按照他的思路在走。
在商州清理“干净”的几个村子,李炎说服李自成进行了一次大胆了尝试,那就是“选举”。
其实选举这东西也是颇为悚然听闻的,顾君恩就强烈反对这样的做法,按照他的说法,自古以来,官职便是授予的,天子也是代天牧民的,哪里听说过居然允许黔首自己选取守牧官员的讲法?
顾君恩的看法也是李自成的看法,李自成认为当真要在农村搭建政权,也得是由闯营选拔精干者授予官职,让地方自行选拔是什么道理?
当然,李炎很容易就反驳了顾君恩跟李自成的观点。
李炎首先引用上古的记载,称在上古时代,贤能的君主都是由推选产生,怎么能说没有先例?他甚至话锋一转,指出,尧舜以及诸位上古贤王皆出自推选,至今任然怀恋他们的善政,反观那些世袭罔替的封建帝王,却只见昏暴者众,贤明者少。
其实这是在偷换概念,相比于原始的部落推举法,封建专制明显是更加具有优越性的,可顾君恩却全然不能反驳。
因为李炎站了两个制高点,明末儒学偏向研习先秦诸子,而轻忽于唐宋,自然对上古贤王倍加推崇,顾君恩也不能例外,李炎引用上古贤王便是压了顾君恩一头,顾君恩当然不能跳出来指责上古贤王不够贤明。
而另外一方面,崇祯便是世袭罔替的帝王,李自成现在是造反者,提出民众所推者,才是众望所归者便是政治正确了,不然崇祯代天牧民,你李自成有什么资格去推翻他?
而针对李自成的想法就更好反驳了,闯营之中谁愿意留下来当乡守?开玩笑,等闯军一走,明军一到,留下来和找死没有什么分别。
乡守可不是随意指派一二小兵就可以,至少起码你得读书识字吧,一个字都不认识你如何守乡?闯营能识字的可都是凤毛麟角。
李炎巧妙的辩倒了顾君恩,李自成也觉得李炎说的确实有道理,反正闯军确实不能留守此地,与其留人白白损失,倒不如让这些乡人自己选举拥护的人出任乡守,这样保不齐还能给明军造成一些麻烦。
于是便也点头应允了李炎这一次“实验”。
在农村选举其实没有太大意义,因为可选择的人就是那么多,你也断然不可能选个贫民出来做乡守,最后选出来的一定也是家境相对殷实,颇有威望的人物,而这样的人一旦登上乡守之位保不齐还是会徇私枉法,渐渐形成新的豪绅。
但这些不重要,李炎当然能猜到事情的发展,可这不是他关心的事情,他现在只想尽可能的挖掘明朝的根基,让这颗腐败的大树尽快倒塌,他真的很缺时间。
摧毁原来的利益机构,打造新的利益结构,哪怕这个利益结构日后并不能为闯营所掌控,那也一定不会兼容于明廷,这样可想而知,反抗是必然发生的事情。
若是说,李炎是否还有什么私心,那便是他也想尝试着在封建的明代埋下一颗“代议制”的种子,哪怕这颗种子三百年后才发芽,那也是值得的,大环境他改变不了,但播种还是尝试着做一做。
李炎很重视这次实验,不仅亲自参与了几个村落的“选举”,甚至还找田见秀借了两哨人马维持秩序。
其实说是选举,也是徒有其表,李炎架着太师椅坐在正首,两边都是披甲执锐的闯营精锐,个个警惕的审视着排着长队的村民。
为了防止出现骚乱搞得第一次“社会实验”丢人,李炎专门下了命令,胆敢祸乱选举者,当众杖二十,不论老幼!
在强权与军队的威压下,这些大字不识一个的农民们出奇的有秩序起来,规规矩矩的排成一条长队,按照顺序一个接一个的前去投下自己的一票。
候选人是闯营指派的,村子里捐献钱粮最多的四户人被允许一家推举一个成年男子作为候选人,而村民们只需要在这四个人当真选出他们心仪的乡守。
由于当地的传统宗族世家已经被清楚,剩下的要么是分家,要么是其他散户,便算是能成为候选人力量也差不多,难以形成一家独大的局面,这也是李炎有意为之,只有势均力敌才能实现相对的公平。
正如李炎所想,永远不要低估人类在权势金钱面前的创造力,为了夺取乡守的位置,这些一辈子窝在乡里,了不起认识几个大字的农民们,爆发出了相当强大的“主观能动性”。
或是在乡村四处游说,诉说自己的政策,保证给予村民富足的待遇,或是干脆拿出钱财贿赂村民,再不济也连着开上几天宴席,杀上几头肥猪,呼唤了四方村民鼓动投自己的票数。
还有更“技高一筹”的,直接找到闯营行贿,希望闯营干脆直接任命他做乡守的,甚至有舍得血本的将自家田地分出来贿赂村民的。
面对这种种连闯营中有些人都看不下去了,王进宝就私下找到李炎抱怨,有些村民满嘴跑火车,许诺若是做了乡守,每家每户给猪两头,鸡十只,根本便是做不到的事情,还有一些则是给闯营军将塞钱,知道李炎是负责选举的人物,王进宝被那些村民堵了四五次了,每次都狼狈不堪。
李炎闻言倒是哈哈大笑了起来,不仅不许王进宝去阻止,反而还要鼓励,干嘛不斗,都斗起来才有意思,让乡村自己做主起来,这样朝廷在乡村以宗族为基础根基就会动摇起来。
闯营的选举举行的很快,五日之间就完成了四个乡的选举,李炎别出心裁的搞了个等额选举,首票者为乡守,主管一乡大小事务,同时允许他提名一个保长,当然说是提名,其实就是指派,指派的一般都是亲近闯军的村民,或者闯军中残疾的士卒,负责当地的民兵训练指挥。
得票次者,则为乡次守,副职对乡中事务有建议之权,为了让乡长的权力不集中,李炎特地将乡中财政大权丢给了次守,这样乡长很难形成一家独大之势。
再次者则为乡监,主要负责乡中风纪,卫生,以及监察乡长等职务是否恪尽职守,李炎给这些乡村带来的除了选举,还有他在后营的一系列政策,短短数日,几个乡镇的风气为之一肃。
最末者就是就任知农,负责对乡村农作物的检查,农作物情况的追踪以及安排播种日期等等。
做不做的好不是李炎现在考虑的问题,他思考的问题就是尽可能的在乡村中形成制衡关系,这样日后若是乡守想投降,与他矛盾的其他官员必然是不愿意的,反之亦然,当然,最后压箱底的还是各村保长,这是有着明显闯军符号的军事人员,对应着一哨的编制。
保长会针对乡村年轻人进行军事化训练,这就是很耐人寻味了,明军打来,完全可以不问青红皂白杀了这些保丁,莫说杀良冒功的传统技能,这些保丁真论起来,倒也真的算是闯军士卒,毕竟你受的李闯组织的军事训练,说你是闯贼有什么问题吗?朝廷不重视农村,也就意味着,对农村的破坏和抄掠很更加严重一些,而这就是李炎希望看到的事情,闯军不能久待,走了过后怎么搞,那就要看这些“种子”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