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张季继续挥桨划船，不再多言。

鹿饮溪听明白了。

发大水时，富商的妻子被淹没在了洪水中，没了性命。因是自己逃命，抛弃了妻子，心中愧疚，以为水鬼是自己妻子的冤魂，这才挂了委托。

小船静静地行着，不急不缓地驶进了芦苇荡。

“修士老爷，”张季又喊，声音里带着些悲哀的颤音，“等到时，如果抓到了那水鬼，可否先让我认一眼？”

鹿饮溪回过神，轻轻点了点头，“好。”

起雾了。

小船刚驶入芦苇荡不久，四处便弥漫起了白茫茫的雾气。

对灵魄强横的鹿饮溪来说，这点雾气几乎形同虚设。但只是普通人的张季，却是浑身打着寒颤，不敢再往前划船前行。

“大概，就是这附近……”张季将手里的木桨放下，对着端坐在船头的鹿饮溪说。

鹿饮溪一路上多次观察他的穿着，发现这人身形消瘦似乎也只是近期的事。身上的衣服都显得有些偏大，不是太过合身。

不由得让她心生一分同情。

大难临头各自飞，也算是人在面对危机时的本能选择了。

洪水来临时，对于没有修行的普通人来说，能够自己活命已是走运。如果张季当真去拉住自己老婆一起逃命……或许会成就一段可歌可泣的爱情佳话，却大概率要双双死在水里。

“不用再向前了，在这里就好。”收回思绪，鹿饮溪轻闭双眼，唤起灵魄心神，以神识快速扫过整片芦苇荡。

在河面之上看起来深不见底的河水，在神识之下如同透明一般，水下都有何物一览无余。鱼龟蛇兽在芦苇荡分割出的一片片水域里安然游荡，河底的沉石上附着一层厚厚的水草青苔……和平常水域没什么两样。

但随着神识细细搜寻……

船板碎片、钱串银两、沉入河底撞在石头上破碎的木箱、以及……四、五……八……一共十二具尚未腐烂，不久前才沉入水中的尸体。

全是不过十岁的孩童。

以沉石上的青苔来看，这青石河显然是很早以前便存在的，而非不久前发大水而形成。

河面下的芦苇杆，全都有一处明显的颜色分割线，应是洪水之前的河面高度。

鹿饮溪粗略估计，洪水过后，这青石河的河面足足上涨了一米多高……

如此大水……怎么可能只淹死十几岁的孩童？

方才走在青石镇上，也没有见到被洪水冲刷过的痕迹……

“洪水是什么时候发的？”鹿饮溪收回神识，睁开眼来，向张季问道。

“三、三个月前……”张季心虚，声音有些结巴。

“那委托为什么是在半个月前才挂上？”

“洪水过了两个月，青石镇又接连下了三天三夜大雨……”

鹿饮溪觉得不对，接着逼问：“细说。”

“……”张季被吓得整个身体都抖了抖，“二、二十天前，我手里的粮食基本卖完了，便盘了一船好货，准备离开青石镇……可没成想，连着下了三天三夜的大雨……雨中河面泛起大雾，根本无法行船，便又回到了青石镇。

从那场大雨以后，青石镇才开始渐渐频繁出现奇诡怪事，常常有在河边玩耍的小孩频频失踪……那、那西北边跨过青石河的木桥，大雨过后也莫名其妙地断了。”

方才在鹿饮溪心里泛起的那份同情，在听完这商人的说辞后消散得干干净净。反而升起了一股无名的愤懑。

这富商不仅挂委托是为了自己，丝毫不惦念他那淹死在水里的妻子，还在刚见面时对她说谎蒙骗，装出一副悲痛悔过的模样。

“那场洪水死了多少人？”鹿饮溪又问。

“我、我哪里知道这个啊……”张季吓得快哭了出来，手脚瘫软，倒在船板上。

此人肯定还瞒着什么，却一直不肯说，惹得她一阵心烦，“河底除了十二具孩童尸体以外，本应一定会有三个月前洪水淹没的其他尸体，即使血肉腐烂，也至少留有破烂衣裳和骨架。

但现在尸骨无存。”

让她来推测的话，要么是全都被怨气腐蚀，成了水下尸鬼；要么是有尸鬼在水底将这些溺尸一一吞食，补充血肉增强自身。

神识扫过水下，并未发觉有太重的怨气，那就只可能皆是被一只尸鬼吞食了……

鹿饮溪不再细想，这种事件，实在令人作呕……

神识再度扫向青石河的河底，寻找不知躲藏在了哪里的水鬼。

十二具完好的童尸令她格外在意。

如果其余尸体是被尸鬼蚕食，那这十二具由尸鬼主动出手拖入水中的孩童尸体，为何完好无损？

……

找到了。

神识扫了方圆千米，终于在一片密集的芦苇丛间，发现了一具明显异于常人的“尸体”。

妇人模样，衣服已经腐烂了，皮肤却几近完好，腹部隆起，不知是吞食了太多尸肉，还是因为别的原因……此时正静静躺在河底，像是睡着了一般。

“……你确定要见那水鬼一面？”她睁开眼，问张季，“看上去是妇人模样，脖子左侧有颗黑痣。”

“真是……怎么、怎么可能……”张季听罢，瞪大了眼睛，久久缓不过神。

许久之后，才艰难开口，“的确是我家妻子，可三个月之久……尸体应当早已腐烂了才对，修士老爷是如何看出脖子上有颗黑痣的？”

“等下你自己去看。”

鹿饮溪收束神识，以魄力幻化出绳索，勾向水下尸鬼的位置，层层捆住，慢慢向小船这边收来。

水鬼醒了，在水中奋力挣扎，想要挣脱身上的绳索。

从力道上感受，这水鬼顶多是炼气境六重的实力，或许能给原主造成麻烦，但在她面前还是太过羸弱了。

只能任由她拉上船来。

哗~！

尸鬼捞出水面，溅起一大串水花。

妇人的眼珠已经完全漆黑，没有瞳孔眼白，尽是黑色的空洞。

待它见到已然连滚带爬躲到鹿饮溪身旁的张季时，突然发疯地嘶吼起来，挣脱绳索的力道更强了几分。

“嘶啊！！！”

只怕恨不得将张季生吞活剥了一般。

“修士老爷！快！快把她杀了！把她杀了！”

张季也像是疯了，右手手指颤抖地指着妇人尸鬼，左手慌张地去拽鹿饮溪的衣裳。

见着眼前的诡异景象，鹿饮溪心里突然浮现出一个猜想。

“你妻子隆着肚子，在被淹死时，是已经有了身孕吗？”她语气冷漠地问，觉得有些口干。

“……”

张季不答，只是依旧指着尸鬼，嘴唇不停地打颤。

“你先答，我再动手。”鹿饮溪咬牙，清脆的少年音也不总是温和的，“不然我就让它把你也给拖进水里。”

“是、是……是有身孕，五、五个月……”

“嘶啊！！！啊——”

尸鬼的嘶吼声戛然而止，那妇人仰着头，双手死死地扣着身上渐渐束紧的绳索，不再动弹。

鹿饮溪又唤出灵火，将尸鬼残躯焚烧干净……

整片芦苇荡又重新归于宁静，只剩下尚未归魂的张季不停地大口喘着粗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