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教者……”以琳不可思议地低头看向地面,不料拉迪兰正在用牙齿啃咬地面,拖动整个长矛一点点离开。以琳大惊失色,忍不住叫出声来。
听见尖叫的士兵一眼就看见了蠕动的人头,他一个健步冲过去,将长矛擒起,拉迪兰懊恼地惨叫一声,那声音如同怪物的呜咽,以琳再也不会相信这是拉迪兰本人了。
“真是惊险。”士兵擦去头上的冷汗,发现修女已经没办法动弹了。“这是一名重要的俘虏,他犯了叛教之罪,肯特将军要带他前往圣主示众。它很可怕,只剩脑袋了还能说话,如果您再见到它企图逃跑,一定要大声呼救。”
以琳连连点头,拉迪兰一直在咒骂和嚎叫,修女觉得痛苦,只好赶紧从营地里离开了。
一夜失眠之后,新的一天来临了。以琳顶着红肿的双眼离开为她单独搭建的营帐,发现有一名军官早已经在营帐外等她了。“早上好,阿因索夫将军。”
“早上好,以琳修女。”年轻的军官精神抖擞,“肯特将军让您醒来后前往前线待命。”
以琳一个激灵,和阿因快步离开早已空荡荡的营地。这位副官步履迅速而坚定,他的心中只有几小时后就要开始的大战,以至于没注意修女完全跟不上自己的速度。他们来到一群法卫将领面前,所有人都看向以琳,神情都有所不同。
以琳率先见到的是方汀不解的眼神,大师明明早就提醒过她,她却依旧出现在了危险的前线上。接着,格雷格则投来信任的目光,连说话声都多了几分底气。
“诸位将军,这位就是以琳修女,是教廷派来支援陛下的。战场上的救护工作有圣术的支持,请诸位全力执行既定的计划,无需有任何顾虑。”
众将口上称是,区区一个小修女到底能达到什么程度,谁也没有亲眼见过。格雷格完成最后的嘱咐,将领们各自退下领兵,只留下他最信任的副官和方汀。
“阿因。”格雷格拍了拍副官的肩膀,“我将护卫修女的任务交给你,这可能会让你稍微远离短兵相接的区域,但我不容许你出任何差错。”
阿因失去了直接获取战功的机会,年轻人有些不满,他憋着一口气领命退下,转身时没有看以琳一眼。
平坦的庄园空地上,一千九百余名法卫士兵在距离主堡数公里的位置组成方阵,传令的战马来回奔走。军队中没有骇人的攻城器械,只用人的身体和手中的刀剑弓矢震慑敌人。穿着蓝色盔甲的将领威风抖擞,在他们激励士兵的话语中,狮卫人只不过是渣滓和不堪一击的蝼蚁。法卫士兵振臂高呼,隆隆的喊声传到庄园上空,连白云都有意避让。
同一时间,狮卫人也做好了准备。斯托卡伯爵举起了属于邓洛可家族的徽纹,墨绿底色的旗帜上纹着金色的沙漏,这支为数同样逾千的军队将以最狮卫的方式让敌人尝尝失败的滋味。虽然人数上略显单薄,但斯托卡还是不卑不亢地将这支部队带出了主堡,在平地上决出胜负。
“斯托卡伯爵,我欣赏你的勇气。”格雷格在阵前道,“但您离开围墙的那一刻,已经注定失败了。”
斯托卡一言不发,死死地盯住格雷格的部队。在后者看来,老伯爵早已经束手无策,现在再来察看敌人的状况未免太迟了一些。法卫的爵士们嘲笑斯托卡,认为只要让大军冲上去,就可以把狮卫人全部歼灭。
格雷格也有相同的想法,对方若是邓洛可或别的将军,他就那么做了。可惜那是斯托卡,是能够依靠狮卫领地里一切可以动用的力量阻止法卫前进的男人。格雷格下令保持原定计划,各将领心中默念十下之后亮起代表进攻的奥术光辉。
此时的以琳修女正在大军的正中央。强壮的男人在她的周围来回奔走,没有人有空闲停下来和任何人说话,死掉之后有的是时间闲聊。频繁的调遣时常让两人撞在一起。他们也不道歉,趔趄一下就继续往目的地跑。
突然,以琳的左前方的高空迸发出一团硕大的奥术光辉,修女长得矮小,在一排排高大人墙的缝隙间她只能听到“向前进”的指令和整齐划一的脚步声。护卫她的士兵情不自禁地晃动身躯——战斗终于开始了。
斯托卡死死盯住朝阵地右侧缓缓靠近的法卫步兵方阵,他要确保格雷格没有耍任何花招再去应对。法卫左侧方阵启动后,中间和右侧的方阵也相继进发,从高处望去就好像是三层阶梯。
斯托卡认为格雷格有意让狮卫部队向战场右侧倾斜,所以下令以整齐的阵线固守,迫使交战的双方重新回到平行的横线阵型。
格雷格试图扰乱敌人的稳固态势,进入射程范围的法卫弓箭手停止前进并开始张弓瞄准。狮卫人予以还击,不需要前进的狮卫弓手早就完成了瞄准,第一波凶猛的箭雨以完美的弧线落向勇往直前的法卫步卒。
法卫左侧的士兵最先收到伤害,就像是下意识的动作一样,法卫人前进速度减缓了。士兵只见有什么东西朝自己的正脸飞过来,突然两眼紧紧一闭向后倒去,便再也起不来了。
法卫同样将弓箭射向狮卫的步兵阵列,但有眼睛的人都发现狮卫人没有像法卫人那样成群成群地倒下去,落在他们盔甲上的箭矢竟然被弹开了,只有少数幸运儿被直接射中了正脸。
“是附魔盔甲!”法卫将领懊恼地大喊,开始指挥部队向后撤退。
斯托卡见到敌人向后撤去,并没有感到兴奋,保持阵型的指令没有改变。他的军官有些不解:“如果我们不转守为攻,将部队布置在主堡外就毫无意义。”
“再等一会。”斯托卡眯着眼睛,企图看清整个战场的形势。在他看来,法卫的撤退依旧稳定有序,不像是真正遭受伤害不得不撤退的样子。在弄清楚格雷格等待的东西之前,伯爵绝对不会轻举妄动。
以琳很想知道战场上的情况,可是她所在的中军还没有接到任何行动指令,只能在原地听远方传来的怒吼和惨叫。阿因索夫就在修女的身旁,他早已蠢蠢欲动,通常这个时候,他应该和同胞们并肩作战,将一切阻碍都踩在脚下。
“阿因,”以琳叫他,“我们现在要做什么?”
阿因看了她一眼:“等着。”
说话间,一名骑着马的传令官奔入尚在待命的部队中,以琳和阿因同时伸长了脖子,但传令官没有看他们,倒是点了两支法师部队,后者应声向前,离开修女和副官的视线。
两人得知行动的并非是他们,又同时失落地缩回脖子。他们发现对方都做了一样的动作,不由地脸红了一下。
阿因挠了挠头:“难道您也在渴望着战斗?”
“不是,”以琳连忙摇头,“我只是想什么时候可以为士兵提供帮助。”她加大了自己的音量,因为法师开始进发了。
法卫人在前线苦苦支撑,突然箭雨不再向自己落下,法师团正式加入战场,他们一遍念动咒语一边向前靠近拿着刀剑奉献生命的同胞,蓝色的屏障犹如母亲的臂弯一般不让怀里的孩童受到任何伤害。
斯托卡早就准备好接受奥术大师们的进攻了,狮卫人有自己的方式解决这层刀枪不入的屏障。弓箭手暂时停止射击并向后退去,把整个舞台让给几个手执钉锤的炼金术师。
法卫士兵和法师见到敌人的弓箭手退却了,立刻重整态势继续向前。炼金术师们牵出几匹戴着眼罩的战马,在它们的脖子上挂上一个容量不小的罐子,看上去还在往外渗出某种粘稠的液体。他们猛地往战马身上抽上一鞭子,后者痛嘶一声,奋不顾身地向前冲去。
战马奔袭出一线土尘,在战场上犹如几柄危险的刺刀。法师团料想这些马脖子上挂的脖子一定是用来对付奥术屏障的,便暂时停止释放,让弓箭手将不断靠近的马儿射杀。战马没有人驾驭,只是一直线地冲锋,法卫弓手很容易就把它们射成了一只只刺猬。它们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在这片土地上奔跑就被夺走了性命,脖子上的罐子借着碰撞和挤压破碎开来,绿色的液体带着剧烈的炼金反应流淌在地上,四溅的液体跳到死去战马的身上,竟然融出一个小洞。
现在法卫人终于明白这是什么炼金物质了,如同沸腾一般滋滋作响的酸液流淌在敌我双方的战场上,让法卫人不得不绕道前进。这个时候,狮卫的奴隶们从阵地后方推出五门火炮,这原本是配置在城墙上的防御武器,黑洞洞的炮口对准不断调整方向的法卫方阵,随时都能轰出致命的炮弹。
炼金术师们亲自瞄准、点火,法卫的法师们彻底放松了警惕,停下脚步站在酸水洼边缘施展奥术屏障。屏障碰到酸水也发出被腐蚀的声音,但仍然起到了防护的作用。
火炮引线慢慢烧尽,小小的火星钻入炮管,如同泄愤一般将体内的炮弹炸了出去。一排特殊炮弹拖着长长的绿色尾巴飞向战场中央,无比精准地砸在奥术屏障的正前方,大量酸水飞溅起来,剧烈的反应释放出大量蒸汽,阻挡住了所有人的视线。
法卫法师们还在专心维持屏障,突然脑中一震,那感觉就好像是地上的酸水直接溅到他们的脑子里,奥术屏障顿时失去能量支持中止了,士兵们讶异地回过头去看,发现法师们一个个都躺在地上痛苦地抱头翻滚,哀嚎声直冲天际。
斯托卡非常满意这个结果,不由地夸赞起这些炼金术师起来:“不愧是邓洛可大师的高徒。”
炼金术师自满地笑起来:“说到底法术也只不过是自然界里存在的元素罢了,只要知道这一点,炼金术就可以起到作用。”
“受教了。”
老伯爵夸归夸,却还是没有后续的指令。要换做任何一个将军,想必现在已经倾巢而出了。狮卫将领等了半天只等来一个“再等等”的手势,只好眼睁睁地看着法卫的法师们恢复过来,退到相对安全的地方。
格雷格皱着眉头,同样是等待时机的人,只有他开始变得焦急起来。肯特将军原本希望通过示弱来引诱斯托卡做出鲁莽的判断,但这老东西就是油盐不进。连格雷格都自信会冲出去的情况下,斯托卡就是毫无动摇。
法卫已经不能再等了,格雷格向所有阵中的将领对视一眼,随即释放了所有的奥术信号——法卫要发动总攻了。
闪亮的光芒几乎把整片法卫大军都照得通亮,士兵们蠢蠢欲动起来,随着各自将领此起彼伏的下令声向前推进。
以琳一个激灵,身旁的士兵告知她这是行动的指令。阿因索夫使自己的士兵镇定下来:“我们的主要任务是保护修女!从现在开始,我数到三十后再随我冲锋。”
士兵们虽然激动,但不得不遵守他的指示。以琳咽了口口水,马上就要进入真正的战场了,心脏跳得很快。就在她一愣神间,阿因已经喊完了三十,他拔出打磨锐利的长剑向前一指,和士兵们同时大吼,在保持距离的情况下快速推进。
格雷格目送以琳进入土尘飞扬的战场,从指挥官的位置上离开,侍从为他牵来他的坐骑。狮卫的斥候见到敌人的将军跨上马去,立刻奔回斯托卡身边进行报告:“大人,格雷格·肯特上马了。”
“终于!”斯托卡的眼中露出一丝狂热,看来他所想的没错,之前几波攻势只不过是格雷格虚张声势。老伯爵也让人牵来自己的战马,在第一批从猛攻的法卫人抵达阵前之前发出进攻的怒吼:“你们不是要进攻吗?现在!给我把这些畜生赶回他们的海边去!”
压抑许久的狮卫人终于发出激昂的战吼,他们不顾阵型蜂拥而出,连自己的将领都没办法管住这些暴躁的士兵,也情不自禁地冲过去了。
两翼骑兵冲锋奇快,须臾之间就超过奔跑的步兵即将短兵相接,狮卫骑手已经摆开架势准备挥剑了,不料法卫骑手后方突然游来一条漆黑的线索,它像鬼魅一般从不可能供人穿过的缝隙中笔直刺出,将首当其冲的一名狮卫骑手撞落马下。
狮卫人大骇,那条细细的线索在撞到人物后便将皮肉全部从对方身上剥离,只剩森森骨架倒是省了它慢慢腐烂。细线杀死的人越多就越有人形,最终变成了格雷格和其坐骑的模样。那匹战马似乎也受到了黑魔法的侵袭,张开马嘴就要撕咬敌人,活像是一头雄狮。
法卫人看肯特将军又如每一场战斗一般活跃在最前线,自然士气高涨,格雷格所在的那一侧骑兵阵列立刻就突破了防守,阵线开始倾斜了。斯托卡来迟了一些,他将手中的长剑染成沉重的血红色,趁格雷格杀敌畅快之际刺向他的手臂。
格雷格根本就没有发现斯托卡已经在自己身边了,血红长剑一举没入了他的手臂之中。格雷格瞳孔一缩,猛地向斯托卡瞪去。斯托卡一击得手,连自己都有些不敢相信,以为中了格雷格的诡计,连忙把剑抽了回来,但那飞溅出来的殷红鲜血又让他特别充实,是确实命中的感觉。
格雷格受到攻击后从杀戮的美梦中惊醒,黑魔法的能量挥发出来,像一层虫茧一样包裹住受伤的手臂。他掉转马头面向斯托卡,后者只是眨了一下眼睛,格雷格就已经抓住斯托卡的左侧肩膀了。
“实在是太可惜了,你明明刺中我了。”格雷格猛地用力,将斯托卡的肩膀捏个粉碎,“再更加自信一点啊!”
“啊!”
山崩地震一般的剧痛从碎裂的肩胛骨传向斯托卡的全身各处,老伯爵原本就已经过了上阵杀敌的年纪,挨上这么一下,差点昏死过去,凭借精神强撑了下来。格雷格的手还抓在斯托卡碎裂的骨骼和肌肉之间,企图把他的整条手臂给扯下来,斯托卡咬紧牙关,右手扔掉长剑后抓住格雷格的左手,后者也觉得不妙,两人在不断移动的战马上摇摇晃晃,谁也没办法立刻用尽全力,只好等待坐骑安分下来的那一个瞬间。
一名狮卫弓箭手远远看见了相互牵制的两军将领,他高举长弓并默算角度射出一支箭矢,箭矢斜斜冲上高空后掠过一个弧度向下俯冲,不偏不倚扎中了格雷格的左手手臂,后者痛哼一声,差点就松了手。
斯托卡感到生命的流失,这是一种奇妙的体验,就像是泉眼干涸前流出的最后一丝清水顺着水道远去,就像是一握沙子从指间柔滑地溜走,是很自然的事。他觉得眼皮沉重,只好默念有攻击性的法术作用在自己的右手手掌上,皮肤被撕开的痛楚让他清醒了一瞬。趁着这个势头,斯托卡大声念咒,红色的奥术能量从掌心喷发而出,连同格雷格手臂也出现了内出血的现象,整条手臂都变得红彤彤的。
格雷格觉得情况不妙,只好松开斯托卡肩膀里的手去抓他的右手。就在格雷格松手的一瞬间,斯托卡也同时放手了,两人的坐骑擦肩而过,来到了相对安全的距离。
狮卫士兵展现出丰富的作战经验,比起他们,法卫人只不过是几年前刚入门的菜鸟。一名狮卫人把负伤战友和敌人的身体同时刺穿,用脚踹开剑上的两具尸体后寻找下一个对手。一名法卫士兵从他的视觉死角砍伤他的肺部,临死前这个狮卫人还吐了一口血在法卫人脸上,以便他的同胞为他报仇。狮卫部队看上去没有阵型,实际上剑中有盾,配合出色,法卫人没办法轻易突围。只要能够杀死敌人的,不管是装死还是踢下三路,狮卫人都会不计尊严地使出来。法卫人变得恐惧,他们面对的不是一群战士,而是卑鄙的求生者。
此时,以琳的部队也难免开始接触敌人。修女扒开簇拥着她的法卫士兵,将发着温柔圣光的手掌伸向一名奄奄一息的人,不管他是不是法卫人,以琳都不想看到他死去。所以,那个狮卫人猛地睁开眼睛后,一剑斩下了以琳身前的法卫士兵的头颅。
如果脑袋掉了的话,就算是圣术也无力回天。以琳尖叫起来,但她的尖叫在这混乱的战场上过于渺小,甚至连她自己都听不见。
“你都做了什么!”以琳流着眼泪质问刚刚被自己救下的狮卫人,后者根本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又准备举剑把她一起杀了,所幸阿因索夫即使赶到,在利刃落下之前了解了他的性命。
以琳才把他救下来就第二次看到他死在自己面前,她盯着尸体不知所措,身旁还有来来去去的士兵不断死去。阿因把她拎起来,用充满怒火的眼睛瞪着她:“这里是战场,不是你的修道院!如果要救人,就先救法卫人,听懂了吗?”
以琳拼命地告诉自己身处战场的事实,向阿因一个劲地点头。年轻的副官给她信任的回应后就把修女晾在一边,他背对战场的时间太长了。以琳扒开一层已经没救的尸体,终于发现一个还有气息的法卫人,她双手亮起圣光维持住他的生机,知道他有足够的体力从地狱一般的战场上逃离。
士兵一个个倒下,以琳就帮助他们站起来,期间她也碰到好多可以救活的狮卫人,犹豫之后,修女咬牙撇下他们继续寻找法卫人。将死的狮卫士兵向以琳伸出沾满血迹的手,哪怕是一点点圣术,他们就可以活下来;他们甚至在心中发誓,要是今天能活着回去,以后一定会信奉圣主。但是以琳没有理睬他们,无视了那近在咫尺的求援之手。
她永远不会忘记那些狮卫人脸上绝望的神情。以琳问自己,到底是圣主背叛了他们,还是他们放弃了圣主?就在她寻找答案的工夫里,那只手终于失去了所有生机,重重落在层层叠叠的尸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