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文搏站起走出中州武馆所在的看台,对面的马三像是有了默契一般同样走出东洋人的队伍,丝毫不顾身边那女人对他想说些什么,冷眼一扫将其逼退。
两人隔着擂台,远远相望。
街口中央擂台上绑着彩带系上布帘,将粗糙原木构成的台子装点得花团锦簇,文搏和马三隔着影影绰绰的阻碍四目相对,眼神一个冷漠一个狂热,但是都丝毫无隐藏的透露出对彼此的杀意。
不用多说,两人一齐走上最底层的台面,正在台上说着俏皮话鼓动气氛的说书先生一开始尚未注意到两人的到来,可是周遭突然冷却的氛围让他察觉到不妙,一转头,看到文搏和马三到来,心中一跳,说话都有些结巴,强撑着跳过不少早已准备好的环节,忙不迭的从旁边看台处拿来生死状,这才连滚带爬的下了擂台。
生死状早已签好,一式两份放在中州武馆和英华武馆的看台前,出示给大众观看,以示公正清白。
见着比武的两位主角不声不响的登场,围观的老百姓们早就屏息凝神,不用多说也知道一场龙争虎斗即将到来。
这时候来的人愈发多了,甚至有许多外国面孔的架起巨大的照相机,希望记录下这难得的一场比武。
武馆的的各位拳师都有着自己的位置,看着周围多了些陌生的面孔,此刻正在台下窃窃私语。
虽然文搏不关心外界的反应,但是马三与文搏的这场比武还是传遍京畿,北地本就武风浓厚,不太远的武师都在这半個月时间里逐渐汇聚在津门,静静等候着这一场龙争虎斗。
不得不说,此时的津门,真有些鱼龙混杂了。
反倒是津门的一些成名高手并未来到现场,比如文搏原以为会出席的李书文老爷子,早先翁师傅还去问候过他,可是老人家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与文搏约定的比武之上,不愿意提前看文搏跟人动手,以免减少他对于可能是人生中最后一场比武的期待。
说回现场,当文搏和马三确认好生死状,又在几名中立人士的旁观下检查完各自护具,然后穿戴完毕后,周围窃窃私语之声此起彼伏。
因为这两人的穿着打扮实在是有些古怪。
马三来之前就已经穿戴好全身护具,一身经典的剑道护具,腰间不伦不类的侧着悬挂一柄一米多长的狭长佩刀,上头并无太多装饰,略有弧度的刀柄尾部系着一根黑色丝绸布料垂在一边,迎着津门的海风微微晃动。
文搏从风中嗅到了马三的决心,不像是登瀛楼那时,马三初次失利后还想着日后再找回场子,现在哪怕隔着擂台,文搏都能感受到他的狂热与决心。
而文搏的打扮在众人眼中比马三更加古怪,身上穿件不算常见但大家都认识的夹克,头戴着一顶圆溜溜钢盔,防风镜文搏选择了不戴,因为几次使用后都觉得阻碍了视线,对于文搏来说劣势大过它可能带来的优势。
至于他的拳头更是包裹在一层怪异的橡胶拳套里头,文搏手持一把银白色长枪,两米有余,看上去分外沉重。
“啧,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文师傅穿这身衣服就是比你好看。”咏春拳术馆一方,陈识作为馆主有着自己的座位,他的徒弟耿良辰作为武馆大师兄也分得一席。
此时听见陈识的评价,耿良辰无奈的摸着自己下巴说道:“我算是弄明白为什么我穿这套不好看了,翁师傅说那夹克是旧货街淘的,从租界里那些丘八手里收购过来,那些个丘八人高马大,还就得文大哥这体格才能撑起来。”
如果翁师傅在旁边肯定得说这可不是衣服的问题,那钢盔你带着也显得很猥琐啊!好在陈识这个做师父的还是要给耿良辰面子,笑着点头不语,只是看向擂台那边的眼神依旧充满担忧。
陈识并不是担心文搏实力不如马三,而是他没弄懂为何马三跟东洋人混到一块去了。再就是马三那套护具,跟郑龙头给他留下的护具有颇多相似之处,陈识对此再了解不过。
首先是这类型护具极其强调正面防护能力,下半身穿着甲片缝制的战裙,胸甲一体锻打成型,光看厚度陈师傅就能猜测出马三身上那套护具足以抵挡刀劈枪刺。
除此之外,马三的头盔带着覆面,合上之后就连眼睛都看不到,说明头盔的防护能力也不错,这对陈识而言非常棘手——因为他的很多功夫都是针对弱点出手,当对方穿着这样一套护具,陈识颇有些老鼠拉乌龟,无从下手的感觉。
不过陈识考虑到文搏的情况,又觉得或许不像他这么棘手。毕竟文搏手里的铁枪光是重量就有近二十斤,抡起来犹如重锤,哪怕带着头盔都不敢挨上一下。
而且马三虽然正面防护充足,但是手臂为了灵活性只有肩甲保护肩膀与部分上臂,小臂和手都是没有任何防护,陈识觉得如果把文搏换成自己,就得从这几个地方着手。
陈识的想法代表了在场众多外地武人的看法,虽然细微处都有差别,但是总得来说都觉得如果换成自己会很不好对付马三。
但是他们跟陈识的看法有一点不同,那就是他们觉着面对文搏,会有很大胜率。
首先众人虽然听说过文搏的名气,可是文搏成名时间尚短,哪能跟关外宫家的首徒相比,身兼形意八卦两家之长,弱冠之年就在关外扬名。然后马三这次为了报仇而来,更是有一种大义上的优势,更别提这身护具,识货的一看就知道难以对付。
而文搏呢?披着件夹克,头上戴个不伦不类钢盔,拳头都要用橡胶保护起来——这对于武师们无疑是令人发笑的,连拳峰都怕伤着,得多金贵呀?
至于文搏手里那柄钢枪,就连津门当地的武师都没见着文搏使过,大多觉得这是银样镴枪头,就是好看罢了。
对于台下众生相,擂台边的两人都不在乎,他们双方的眼中只有彼此,默默地等待着一声号令,就要捉对厮杀——今天注定只有一人能活着走下擂台。
或许感受到了观众的热情与比武者的决心,充当裁判的宿老走到擂台正前方,朝着四周作揖拱手,又讲了两句话后不再多言,退到远离擂台的位置,将手里一杆黑底白字的“武”字小旗高高举过头顶。
这面旗子在津门也是有些说法,这是当年华夏武士会创立时就用过的旧物,霍大侠也曾在这面旗子的见证下打赢了无数场生死斗,只有签了生死状的比武才会拿出来,至今已有十多年未曾用过,特地为了此次比武才从仓库深处找了出来。
这时候,裁判在说些什么马三已经不在乎了,他感觉自己从未有过如此完美的状态,头脑敏锐,似乎以前很多想不起的事情都历历在目;浑身力量充沛,许多做不到的动作招式都可以如臂使指般完成。
马三心中再无他物,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裁判的动向上。
“比武……开始!”随着裁判一声令下,将手中旗帜往下用力一挥。
“好!”几乎是同时,文搏和马三一齐发力,而周围想起了剧烈的喝彩声。
先说文搏这方,单手握住铁枪,文搏助跑两步一跃而起,看也不看眼前高约两米的台阶,身在空中蜷腹收腿,腰部发力让他稳稳地落在台面之上。
这是文搏跟同伴们试验很久后找到的最快爬擂台方式,靠着出色的爆发力仅仅通过跳跃就能登上两米高的台阶。这种程度几乎超越了人类极限,不过文搏并不觉得多么自豪,因为他早已知道起现实里有很多顶尖的运动员能做到这个地步。
甚至有个别身体天赋出众的选手能在两米深续满水的泳池当中跃起跳到岸上,光是阻力就比文搏身上的装备还要沉重。文搏能做到这一点并没有花太多功夫,不过是调整动作,尝试几次后后就成功了。
然而令文搏诧异的是马三居然用着相似的方式,助跑后单脚起跳,身在空中略用手一撑台面,翻上了台阶。
“怎么可能?!”耿良辰在看台上惊呼出声,他没有跟那些没见识的观众一样觉得只是好看,而是惊讶于马三的跳跃能力。
耿良辰可是自己亲自试过,他顶多跳上一米半的台子就不敢再尝试,就凭这也算是武馆里的佼佼者,可马三轻易地突破他的极限,让耿良辰感到很受伤。
陈识皱着眉头但并不觉得诧异,他跟郑龙头相熟,对于八卦掌也颇为了解。八卦掌是一门极其看重腿法桩功的武学,练习者从小就要进行严格的步法训练,腿部力量甚至超过很多专练腿法的武者。
作为宫宝森的传人,马三做到这一点不算出奇,毕竟武学的道路走到尽头殊途同归,总有一个接近最优的解法。文搏试验出了这个方式,马三同样可以。
台上的文搏并没有在意马三的行动,他上了台阶后都不用调整呼吸,稍微侧身站在台面,因为每一层擂台留下的空间都不是很多,所以他需要一定的距离才方便起跳。
接着文搏如法炮制原地起跳,轻松写意的又登上一节台阶。
十米的擂台总共五层台阶,按照这个速度,文搏只要片刻功夫就能登顶,他还有余裕看向对面马三的进度。
马三看着文搏比他先一步登上第二层,脸上看不出什么变化,但是动作却急促了些。
按照马三原本的打算,是先声夺人上了第一层后攀援而上,可是文搏速度大出他意料,没想到这个看上去高大强壮应该不擅长跳跃的武者居然腿功练得不比他逊色。
马三改变策略,同样原地起跳,到了半空后他马上意识到高度不够,不得已下只好用手撑了一下台面,这才安稳落地。
就在马三迟滞一刹的当口,文搏已经顺利登上第三层,按照这个态势,文搏就要不战而胜了。
期待着万众瞩目的生死搏杀,谁都没想到两名武者居然将比武变成了爬台子速度比拼,这下刚刚为两人漂亮动作叫好的观众们纷纷傻了眼,大伙是来看你们打生打死的,你们这样大家很为难啊。
仿佛是听见了众人心声,文搏第三次跳上高台后就意识到自己领先马三一层,这种情况下他当然可以安然爬上台子去夺绣球,马三根本追不上。
可是文搏从没忘记这场比武的初衷,他就是要杀死马三,而不是为了胜利。
此时两人相隔不过五六米距离,文搏当机立断,双手持握铁枪,沿着擂台边缘的小道两步踏出,恰好此时马三刚刚跃起,就见着枪如骤雨袭来,顿时把他全身都要笼罩在枪头的威胁之下。
本以为这场比武要变成滑稽的爬台子比赛,不想文搏率先出击,擂台边顿时响起一阵阵喝彩欢呼声。
“我就说……哎,文师傅太好胜了。”中州武馆的看台里,翁师傅把自己想说的话憋了回去,他本想问为什么文搏不直接爬台子就赢了。可回想起文搏一贯风格,翁师傅自己都想明白了。
倒是邹容不以为奇,她抱住手臂紧盯着那帮东洋人,他对文搏的胜利毋庸置疑,可东洋人让邹容心中觉得不妙——这么多东洋人齐聚的时候从来没有不出事的。
不说观战者心中千姿百态,擂台上,马三见着文搏奔来就知道自己已经不知不觉中落入下风。只要文搏守住这一方高地,马三纵是有万般能耐也不可能正常登上台子了。
马三更是清楚,自己还不能就此退避。否则即使在这轮攻击中无事,接下来文搏居高临下兵器又长,他绝无再登台的希望,如果执意打下去,必定身死当场。
可现在的马三根本与大家理解中的正常人不同,他此刻身在半空,双眼通红,既然避无可避那就不躲了!文搏一枪刺来马三居然根本不躲,就听见他的胸前护甲如擂鼓般发出一声闷响,马三在半空中顿时往下坠落半截。
只是文搏一击居然没能刺穿马三胸前甲胄,别说看台下众人称奇,文搏才是最觉得奇怪的一人。
在陈识的拳术馆里文搏已经试验过,他手持铁枪对着木桩上绑着的护甲一枪能连续贯穿三层,按理说常规甲胄肯定扛不住他正面一击。
所以文搏一次失手就猜测到马三的护具只怕额外加固加厚,重量比他想象中的还要沉重许多,难怪马三在跳跃时需要用手撑一次台面,光是这身甲胄就给他带来了巨大负担。
只是文搏没想明白马三为何会追求防护放弃灵活,这么沉重的护具定然让马三牺牲灵活轻巧的长处。
下一刻,擂台边的围观者们齐齐发出惊呼赞叹之声。
只见那马三在空中挨上一枪身子跌落,却不慌不忙趁势双脚发力蹬在笔直的台子侧面,竟加速将自己身子往下推落,让人直呼看不懂他的意图。
文搏看懂了马三的想法,因为这往下一蹬的力量恰好使马三避开文搏接踵而来的横扫一击。
两人不交手前各自安好,让人昏昏欲睡以为他们就要靠着爬台子分出胜负,白瞎了一场宣传许久号称盛事的夺魁比武。
可他们一旦交手就显出不凡,文搏人高马大不失速度技巧,光是那几枪扎来已尽显功底,在场习武练枪之人自问做不到如此举重若轻——此刻他们已经意识到文搏手中钢枪不是花架子,打在马三身上那声闷响足以让众人心惊胆战。
说回正在搏杀的两人,马三先是挨上一枪试出文搏不能轻易破防,可很快意识到这一点的文搏立刻换了攻击目标,专攻马三防御薄弱之处。
这等局面马三奋力一踹台子躲开后招,却立刻就要摔落下去,更别说文搏两枪落空毫不停歇,又是一枪袭来看准了马三逃窜的方向,来势汹汹毫无退路一般仿佛要在这方寸之间将马三钉死于台面之上。
“锃!”熟悉的声响再次于文搏耳边浮现,他回想起了半个月前的那天晚上,一线天正是如此拔刀斩出了惊艳一击。
如今马三同样如此,身在空中朝天仰倒,反倒是于绝境中创造不可能,斩出了自己蓄势一久的刀光。
“嗡。”文搏手中铁枪发出不轻的震动,而马三更是身形往下一跌,握刀的虎口鲜血直流,显然文搏居高临下的一击力道非同凡响,马三硬抗这一击并不轻松。
那柄长刀惊艳一击落在文搏眼中颇有几分不可思议,首先马三刀法出众还算在预料当中,八卦掌既是掌法也是刀法。但是以刀对枪本来就是武者大忌,不说长度,光是重量上两种兵器就差距极大,使刀的想格挡枪招都极为费力,只能拨开推开,很难证明挡下使枪的突刺和劈砸。
这个定理却在今日被马三打破,他为何能做到这一步,文搏跟他拼了一招后也了然于胸。除了马三本身刀法出众之外,他手中厚实的长刀也使他能够硬撼文搏一击而不损坏刀身。虽然文搏估计不出具体的重量,但是看那厚度超过一指宽的刀背就知道分量不轻。
这一刀正面挡住文搏一枪后,马三重重跌落到下一层台上,发出沉闷撞击声,可他像是没事人一样,握着刀把手往地面反着一拍,如同滑溜得泥鳅般刹那间窜进了文搏脚底下的这层台子底下,顿时没了踪影。
这是擂台的结构所致,每一层都是四条腿的桌子造型,只是桌腿更粗更高,因此站在上头的人看不见台子底下的变化。再加上为了美观,每一层都铺上地毯垂下布条系上装饰。
于是马三往台子底下一缩反倒是由明转暗,站在上头的文搏见不到他了。
这般情况其实下方看台上诸人都清楚的看到马三进入台子底下后一个鲤鱼打挺,穿戴着的沉重护具仿佛片羽般轻盈,不能给他造成丝毫阻碍。
这会儿有人见着马三动作,立马惊呼出声。
“他要砸烂台面!”
已经迟了,那出声之人并不是在说文搏要动手破坏台面去观察下方的马三。而是马三站起身来毫不犹豫,反握单刀,用刀柄当做锤子一般往上一砸,一阵剧烈的震颤传来。
文搏感受到脚下有动静的瞬间就立马起跳躲避,可马三这一撞竟是极其凶残,两指厚的木制台面在他从下到上的一击下居然如同被攻城锤击中,哗啦啦间就四散崩裂。
烟尘散尽,文搏所在的台面上露出一个脑袋大的空洞。
文搏并没有因此退却,当马三撞开台面的时候他就撤离原位置,随后挺枪便刺,如同打地鼠一样就要把马三伸出来的手和长刀打断。
马三早已料到文搏会借此机会反击,几乎是一击就走,毫不留恋的团身躲过一枪,在他刚离开原位置,头顶空洞上又接连刺出几枪,把那块地方彻底搅得一塌糊涂不说,又扩开了一尺多距离。
马三心下了然,对手力气惊人,随手一击都有如此威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