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卿新登司隶校尉一职,如今正当繁忙之时,何以匆匆来见朕?”刘宏轻轻叩着身后的龙椅,望向正在殿下俯首而拜的阳球。
阳球沉声道:“臣此来非为旁的事情,欲劾中常侍王甫。”
灵帝一笑,“当日举荐你担任司隶校尉之人当中就有他王甫,如今你初登司隶校尉之职,尚未建功,先劾恩主,哪里有这般道理。”阑
“臣为朝臣,所思所为皆为家国之事。如今王甫等人犯下律条,臣自是不可坐视。”阳球以头抢地,砰砰作响。
“朕知卿忠义,王甫所犯何事,卿可细细说来。”刘宏笑道。
阳球也知灵帝的性子,故而其中王吉草管人命之事他只是轻轻一言带过,而将此次上奏的重点放在了贪污一事之上。
“陛下,甫使门生于京兆界辜榷官财物七千余万,且私入囊中,收拢在私宅之中。”阳球沉声道。
他此言一出,侍立在灵帝身侧的蹇硕心中便是大呼一声。
原本他以为阳球此次进言定然伤不到王甫的筋骨,只是如今看来,说不得阳球真的能搬倒王甫。
而他心中也是诧异于王甫的胆大包天,如今竟敢在钱财一事上湖弄陛下。阑
要知陛下的软肋,就在一个钱字。
果然,方才原本还是一脸云澹风轻,甚至还带着些戏谑之色的灵帝蓦然之间便变了脸色,立时之间拍桉而起。
他沉声问道:“王甫等人果然贪下如此多的钱财?”
“陛下,这些年王甫仗势行凶,手中钱财比这些只多不少。臣之所言,仅是其人此次所得。请陛下许臣将此人收入雒阳狱,搜查其家,若是所得不足,请陛下斩某头,以惩臣欺君之罪。”阳球慨然道。
“陛下,不如将王甫招来对质?”蹇硕迟疑片刻,还是小声开口道。
同为宦官,他虽然自来与王甫父子不睦,可如今兔死狐悲,他到底还是忍不住开口。
刘宏却是冷冷的扫了他一眼,“莫非你也与他们有勾结不成?”阑
“奴婢该死!”蹇硕跪倒在地,重重叩头。
灵帝蓦然而笑,“起身吧,朕知你忠心,不会和他们做下一般的事情。”
蹇硕连连叩首,不敢起身。
刘宏双手撑在桌上,抬眼朝着阳球望去,“阳卿,这件事朕便交给你处置了,不论涉及何人,皆可拿入狱中问话,朕自会在你身后支持你,只是你也要给朕一个交代。”
阳球连连叩头,“臣定然不负陛下信任。”
他心知肚明,灵帝所谓的交代,非是王甫此举有多少人伤亡,而是要将那些被王甫等人贪污的钱财都找出来,即便是少上一钱都不行。
“明白就好。”灵帝后仰到身后的龙椅上,低声道,“看来这些年朕真的是太纵容他们了。蹇硕,你说是不是。”阑
蹇硕只能连连叩头,不敢言语。
…………
此时王甫正在里舍之中休沐,桌上摆着酒食,他正独自一人自饮自酌。
于男子而言,所爱者,权财美色。
宦官多是自小入宫,美色一事向来与他们没干系,故而宦官所求者除了喜爱收纳义子,便是喜爱钱权。
如今新得一大笔钱财,而司隶校尉阳球又是他们的人,高枕无忧,如何能不让他志得意满几分。
如今宦官之中,他所惧者唯有赵忠张让二人,只是如今让他做成了此事,反倒是觉得这二人也不过如此。阑
日后等他在朝堂之上多建立些关系,与这二人倒也不是不能斗上一斗。
正在他还在想着日后风光之时,门口处忽然传来一阵嘈杂的叫喊声。
他转头打量去,见一队官军正气势汹汹的朝着屋中涌来。
而走在最前的为首之人,正是方才他还当做自己人的司隶校尉阳球。
王甫到底是见过世面的人物,哪怕对面来势汹汹,他依旧是坐在桌前不动,开口笑问道:“不知阳司隶所来何事?我知阳司隶新任司隶,莫非新官上任三把火,要烧到我头上不成?”
阳球按着腰侧配刀,一改往日在王甫面前的谦卑之态,笑道:“王常侍果然是见过大世面的人物,若是换了旁人见到如今这个阵仗,只怕早就不敢言语了。”
王甫死死盯着阳球,片刻之后笑道:“常年打猎倒是被鸟雀啄了眼,阳球,算你厉害。被我当狗使唤也能忍下。”阑
“如今王常侍这不就是落到我手中了。昔日耻辱,某当加倍奉还。”阳球冷笑一声。
王甫站起身来,倒也不问阳球为何而来。
自家事自家知,这些年他做下的恶事算不得少了,哪一桩都是足以抄家灭门的大事。
“我要入宫见陛下。”王甫沉声道。
“你想见陛下,可陛下如今却不想见你。王常侍,为了不让你一人在狱中孤单,我已然派人去请王沛相了。”阳球满面阴沉,“你们父子能在狱中相遇,说来还要感谢我一二。”
“阳球,你这狼心狗肺之徒!当真该死!”王甫终是再也撑不住威仪,怒喝一声。
阳球笑了笑,环顾左右,“将王常侍给我缚了,记得要缚紧些。”阑
………………
城东的酒舍里,最近卸去官职的段颎正在与陈续饮酒。
天色已晚,外面小雨渐起,酒舍里的客人不多,又趁着雨水未大,三三两两的逃离开去。
故而如今酒舍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段颎今日一反常态,饮酒不停,手中的酒水一杯接着一杯。
如今桥玄之事闹得沸沸扬扬,陈续也能猜到其中的缘由,问道,“可是因桥公之事?”
段颎点了点头,“如今宦官与朝上的士人之间本就剑拔弩张,只是差个引子罢了。此事到底是哪边所为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今此事一出,即便双方想要缓和也缓和不得了。”阑
“若是此时士人那边不做出些事情来,日后还如何与宦官对抗,还如何与宦官身后的陛下对抗?”
“所以这次不论宦官还是士人,总要有些人出来背锅的。”
段颎除了饮酒比往日快一些,面上神色倒依旧是极为自然。
“你也不必如此担心,事情未必会落到你身上。你段纪明好歹也是当年西击东羌的英雄,想来他们多少也要顾虑几分。”陈续安慰道。
段颎摇了摇头,倒满一杯酒水,“若要杀鸡儆猴,敲山震虎,自然是要寻个有些名头的人来做此事才最为合适。他们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我这个昔年投效宦官,换来了一身荣华,如今又没了爪牙的边地武夫,自然是最好的人选。士人之中,可自来不缺聪明之人。”
陈续默然无语,即便是他这个不曾上过朝堂的闲散之人也能明白段颎说的道理。阑
当年他们于西北射猎之时,也总是会先射杀其中最为雄壮的公羊。如此一来,羊群就会四散奔逃而去,再无斗心。
“真的没法子可想了?”陈续问道。
段颎笑了笑,“哪里还有什么法子可想。不过想要不死其实也不是什么难事。只需向士人投诚就是了。那些士人想来巴不得我为他们顶在前面,做他们的手中刀。”
陈续欲言又止,他自然是想劝段颎活下去,只是话到嘴边却是又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段颎知他心意,饮酒后笑道,“昔年意气盛,投入到宦官手下,一来是想求个功名富贵,二来也是心中多有不甘,想着这些士人对咱们边地之人素来苛求,若是有朝一日,将刀架在他们脖子上,他们还会不会是如今这般高高在上的姿态?只是于雒阳城中呆了多年,我才发现一事。”
陈续听他之言似是在交代后事,心有不忍,只是最终还是叹了口气,随着他的话应道:“何事?”
“于这雒阳城中,天子脚下,其实与咱们凉州一般,都是拳头大才是硬道理。”段颎笑道,“什么儒家门生?什么道德文章?能受住我几记凉刀?可惜我明白这个道理实在是太晚了。不然……”阑
段颎没有将后面的话说完,只是陈续如何不明白他的意思。
不然定要用凉刀试试这满朝公卿的斤量。
段颎将酒坛之中的酒水倒入身前的酒碗中,坛中酒水不多了,刚好一碗。
只是还不待他将碗中的酒水饮尽,酒舍之外已然来了大批的官军。
为首之人,正是如今的京兆尹杨彪。
杨彪迈步而入,面对段颎倒是礼数周全。
“莫非是来逮捕我归桉不成?”段颎开口笑道。阑
他抬眼打量着这个杨家子。
虽同出名门世家,此人却是与袁氏兄弟全然不一样的风度。
杨彪略显木讷,说的难听些像个书呆子,说的好听些,像个谦逊君子。
“晚辈只是来请段公回去问话。”杨彪沉声道。
“好一个回去问话。”段颎大笑,“若只是问话,何须带来如此多的人手?”
杨彪沉默不应。
段颎笑了一声,将酒碗中的最后一口酒水饮尽。阑
他站起身来,对面之人,除了杨彪安然不动,其他人都是被他的威风迫退了数步。
虎倒威风在。
即便昔年凉州勐虎已然落魄到了如今的田地,可依旧尚有余威。
段颎转头看向陈续,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无须难过,段纪明早该死在当年的东羌战场上了。多活这许多年,也不知是幸与不幸。”
段颎随着杨彪离去。
陈续独自饮酒,默而无言。
酒舍之外,雨声渐大,淅淅沥沥。阑
敲在他的心弦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