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小长在雒阳,素与袁家兄弟为友。与袁公路最是投契,为我少年挚友。听闻玄德在雒阳之时也与他们多有结交?袁家名门,袁氏兄弟也是一时人杰。袁公路与我来往的书信之上倒是多有提及玄德。”
刘备愣了愣,点头笑道,说了句一语双关,除了他没人能懂的言语,“原来如此。”
两人当日于客舍之中促膝长谈了一番,第二日刘和便奔赴了雒阳。
三人站在客舍之外目送着刘和离去。
刘备忽然道:“你们以为刘和此人如何?”
关羽思虑片刻,应道:“谦谦君子,温厚如玉。”
“君子确实不差,只是似是有些不知变通。”张飞也是开口道。
刘备点了点头,“颇类其父,然君子,常被人欺之以方。”
刘虞如此,刘和也是如此。
平和之世或可坐镇一方,天下乱世,常易为人手中刀。
他话风一转,笑道:“不说此事了,如今蓟县近在迟尺,既然刘幽州相邀,如何能不去见上一见。”
…………
广阳北去即为蓟县。
蓟县为幽州治所,幽州虽为边地,可此地却是少经战乱,毕竟于幽州而言,此地已然相当于司隶的雒阳。
三人牵马进城,与他们自高柳而来的沿途所见不同,此处虽然比不得雒阳,却已然是好过高柳这样的边城许多。
进了蓟县城,三人并未忙着去县府之中拜见刘虞,而是在城中的市井坊间走访起来。
当初雒阳来的旨意上并未限定刘备要何时返回雒阳,故而如今刘备等人倒是难得的清闲。
三人本就是涿县的市井出身,很快就与那些当地的游侠轻侠打成了一片。
至于融入其中的法子自然也简单的很。
大手大脚,不吝惜钱财,结交当地游侠。若是碰到起了歹心的游侠,再让关张出手教训一番。
有钱的外乡人,于当地游侠眼中自然是待宰的肥羊。
可有钱又强到足以不讲道理的外乡豪侠,自然能很快融入到当地之中。
此地谈论最多的是如今的幽州刺史刘虞。
坊间多是言他清廉守正,奉之以公。是个难得的清官。平日里出门在外,常着旧服。虽为汉室宗亲,身居高位,可平日里吃穿用度与寻常庶民无异。
尤其是居住在蓟县的不少异族之人,对刘虞的评价极高,俨然是将他当作了再生的父母。
只是除此之外,他们倒是也听到了些其他传闻,虽是不多,可也颇为有趣。例如刘虞的节俭只是欺上瞒下,用来邀名的手段而已,他家中的妻妾都是穿着丝绸之服。
除了刘虞,谈论最多的便是此次在北地之战中表现极为出彩的刘备。
要知此次北地之战参战的有不少幽州儿郎,尤以藏旻所部最多,故而莽山之上得以保全的幽州儿郎也最多,所以他们自然也不吝啬对刘备的赞美之辞。
市井坊间的传言历来多夸大之言。
有人说当日刘备孤身一人站在莽山之前,只是一声大喝就吓退了檀石槐数万人马。
更有人说当日檀石槐站在莽山之前,感叹不意世间竟有刘玄德。知汉军不可下,这才转道东去,东击倭人国,得千余家,使捕鱼以助粮。
如今更是流传出了一句极为有趣的言语。
鲜卑天生檀石槐,幽州尚有刘玄德。
当日刘备在坊间听说此言之时,对着身侧的两位兄弟颇为义正言辞的批判了一番。
觉的这是有人要将他置于火上。
彼时关张二人都板着脸,假装看不到刘备已然要咧到脑后的笑脸。
其实三人都心知肚明,如今大败之下,急需树立一个汉家英雄来稳定人心,而在北地之战表现出彩的刘备自然是首选之人。
如今坊间的流言,说不得还有刘虞等人的推波助澜。
…………
幽州,蓟县,刺史府的正厅里,刘备已然枯坐多时。
今日他特意来拜访刘虞,只是刘虞刚好去了乡间走访,至今未返。
其实也算不得刚好,刘虞在幽州的这段日子除了到幽州其他的郡县巡视,其余的大半时间都是在乡间走访。
按方才接待他的门客所言,刘虞奔波在外的日子比他在这个刺史府的日子都要更多些。
刘备打量着厅中的布置,确是颇为简朴,桌椅陈旧,大厅之中只有一张素面屏风。
”要玄德久等了。“
刘虞笑着自外而入,身上着的是一件与刘和一般同样陈旧的长衫。
这是两人自当初涿县相见之后的第一次相见。
刘备起身抬眼打量过去,见刘虞虽还是当日初次相见之时的样貌,却是苍老了不少,鬓角多了不少白发,抬手之时,手掌之间还带着些不曾洗净的泥土。
“备也是刚刚才到。”刘备笑道。
刘虞转身落座,笑道:”不过短短两年不见,不想玄德倒是闯出了不小的名头。涿县刘氏,倒是出了一只鸾凤。和儿若是有玄德几分本事,也无须我为他担忧了。”
“兄长自有才略,非备所能比。”刘备谦虚一声。
刘虞笑了笑,“玄德可知我此次寻你来是为了何事?”
“想来府君寻备前来,当有教诲。”
其实他在前来之前就已猜到了刘虞为何寻他前来。
“教诲倒是谈不上,只是如今玄德声名大彰,你我同为汉室宗亲,而今你正当盛年,故而有些言语,我便要趁着如今还有机会,与你提前说上一说。不然如今这个世道,错过了这个时机,你我日后未必还有相见的机会。”
“你也可将我接下来的这些言语当作一个家中长辈对后辈的絮絮之言。没法子,家中老人总是喜爱对家中有出息的后辈指手画脚嘛,尤其是那些有了出息的孩子,生怕他们走了弯路,不论中不中听,玄德就姑且听之就是了。”
刘备笑道:“愿听刘公教诲。”
以刘公称之,而不以官职称之,便是宛如前辈与后辈之间的言语。
刘虞点了点头,露出一副孺子可教的神情,“你在雒阳也待了不少时日,也当知晓如今汉室宗亲青黄不接,年轻一辈其实并无甚杰出人物。至于老一辈,我看中的唯有一人,年岁与我相当,如今也颇得陛下信用。只是此人虽有才略,我却拿不准他的心思到底是不是心向汉室。”
刘备已然猜出刘虞口中之人,却还是故作不知。
刘虞见了他的神情,笑道:“此人就是如今身在雒阳的宗正,刘焉刘君郎。”
“倒也无须讳言,此人才略在我之上。若非心思不定,此人也算是宗亲之中的中流砥柱。”
刘备笑而不语,刘虞自可评价刘焉,可他身为晚辈,自然不可轻易开口。
而且刘焉此人若何,刘备心中一清二楚,想来日后废史立牧之时,刘虞更要痛骂刘焉坏去汉家根基。
“如今你声名尽显,北地一战,臧旻上书之中对你多有夸奖,如今朝中尽知你涿县刘备有勇有谋,陛下不曾对你封赏应当是另有计较。我要和你说的只有一事。如今你勇略已足,不可将心思全都放在兵事之上,还须勤勉读书,于文坛之中有所造诣。”
“你要知道,如今成名的汉室宗亲,也多是文坛之上的儒家宗师。”
刘备点了点头,他知道刘虞所言是极为难得的实言,看来确是将他当成了亲近后辈。
不少汉室宗亲已然和世家为代表的儒家勾连在了一起。
换而言之,想要成为像刘虞与刘焉这般“成名”的汉室宗亲,便要先向士人为代表的儒家低头。
桓帝与灵帝为何要对那些士人动手,说不得这也是其中的缘由之一。
刘备笑道:“多谢刘公教诲。”
刘虞笑了笑,“倒也算不得什么教诲,只是些过来人的老实话。我们这些先来之人,不能为你们这些后来人铺好路,说起来其实还是我们对不住你们。”
两人又随口聊了几句家常,得知刘备还不曾返回家乡,刘虞便催促着要他早些回家看看。
刘备起身告辞,刘虞站起身来,将他送到了大厅的门口处。
刘备转身回望,还能隐隐见到刘虞站在门口处目送他离去。
出了刺史府,刘备翻身上马,不由的想起方才在刘虞指缝之间见到的淤泥。
天下火起。
有汉一朝,汉室宗亲何其多。
有人如刘焉,择地避世,窥伺四方。
有人如刘晔,投效强权,自绝汉家根基。
自也有人如他刘虞,明知天下汹汹,依旧四处奔波,蹈死以赴。
许会有人说他迂腐,只是刘备却觉得这般人可佩也可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