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二十分钟之后,束观的身影再次出现在久盛面粉厂的围墙之外,他站在一条僻静小巷的巷口,面色有些微微发白,身躯微微颤抖,木然地站在那里。
“卖香烟喽,卖香烟喽……”
“老刀牌香烟,大前门香烟,哈德门香烟,仙女牌香烟,三六牌香烟……”
一个卖香烟的小贩从束观的面前走过,小贩脖子上挂着烟箱,上面放满了各种香烟。
“给我来一包烟。”
束观抬手叫住了小贩,声音有些沙哑。
他今天没有带老瘸子的那根烟杆。
“好的,先生你要什么牌子的。”
束观往烟箱中扫了一眼。
“三六牌的吧,再给我一包火柴。”
他记得自己抽过这种烟,劲很大,他现在就需要劲大的。
“好的,先生,一共五角一分。”
烟贩拿起一包烟盒上印着三个“6”的香烟和一盒火柴递了过来,束观也拿出六个角币递了过去。
下一刻,烟贩发出了一声呼叫。
“先生,你的手上怎么有血!是受伤了吗?”
束观低头看了自己手掌一眼,这才发现手掌之上,鲜血淋漓。
“是啊,刚才不小心划伤了。”
束观朝那卖烟的小贩强笑了一下,拿过香烟,没等烟贩找回零钱,直接转身,在小贩略带怀疑而又惊恐的眼神中,朝江边走去。
束观走到江边的堤岸上,找了一张长凳坐了下来,在长凳上擦了擦手中的血迹,然后沉默地撕开了烟盒,抽出一根香烟,然后再从那个印着“光明牌”的火柴盒中拿出一根火柴,划亮,点上了香烟。
然后,束观盯着江水,一口接一口地抽烟。
夕阳西下,将江对岸的那片漂亮的白色洋房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辉。
那里,是西大陆各强国在江口的使馆区。
江水涛涛,滚滚东流。
束观此刻的心潮,亦如波涛那般汹涌起伏。
他抽完了一根烟,然后又点上了一根烟,一根接着一根,扔在脚旁的烟头上,犹自沾染着他手中的血迹。
身后的不远处,某个工厂内传来了许多嘈杂的声音,隐隐约约间似乎有很多人在惊恐地尖叫,不久之后,又有刺耳地警笛声响起。
束观没有转身,没有回头。
他很清楚那些声音因何而起。
束观只是沉默地看着江水,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直到将整包烟抽完,留下了满地的烟头,然后他起身朝码头走去。
束观来到码头,买了一张船票,上了渡轮,过江,走过桃源村,上了龟山,拐进小道,进了山门,走过凉亭,走过湖泊,走上崖顶,走进李至霞的居所,走到李至霞的面前,跪了下来,垂首颤声说道:
“师傅,我今天杀了一个人。”
“一个凡人!”
是的,束观刚才杀了一个人,就是久盛面粉厂那个接待他的,脸上长了一颗黑痣的管事。
他甚至都不知道那个人姓什么,叫什么,但是当时却忍不住直接杀了那个人。
……
两个小时之前,束观第二次走进了久盛面粉厂。
他想看看那个工厂,是不是他猜想的那种工厂。
事实证明,他没有猜错,只是里面的景象,却超出了他的想象。
那个厂区里面,在高高的布满铁丝网的围墙之内发生的一切,根本不像是人间,而是地狱。
束观本来以为大昌纺织厂内的那些女工们,处境已经够悲惨了,但是在走进久盛面粉厂之后,他才发现至少大昌纺织厂得工人,至少还活的像一个人。
而在久盛面粉厂内,工人们活的则是像猪猡。
束观看到了很多女工,也看到了很多只有十来岁的童工,一个个蓬头赤脚,面黄骨瘦,眼睛凹陷,几个每个人身上都有着各种各样的皮肤疾病,或者生疮,或是烂脚,眼神中没有任何生气,仿佛已具具行尸走肉。
她们煮得地方,时一个哥不足十平方眯的狭小房间,却要住这十几二十人,每个铺位铺着一些稻草,稻草上盖一床草席,至于吃的食物都是发霉的糙米、烂菜叶。
车间内面尘飞扬,蒸气如雾,空气污浊,一个个手臂瘦的像麻杆的女人和小孩,在里面辛苦的工作着,车间外站着一些膀大腰圆的监工,手中握着皮鞭,盯着车间中干活的女人和小孩,如果谁的动作稍慢了一些,就会被拖出去一顿鞭子,抽完之后再赶回车间干活。
束观行走在厂区之内,看着以幕幕惨不忍睹的景象,心中仿佛有一块巨石压着,压地他喘不过气来。
他想做些什么。
但又知道自己什么都不能做。
仙归仙,凡归凡。
他是天庭之卫,他要管的不是这些事情。
束观一遍遍地告诉自己,这个世界上,这样的事情,可能每天都在许多地方发生着,自己只是偶然遇到了其中的一件。
束观一次一次地压下心中的冲动,告诉自己不能去杀这些凡人,不管是因为什么理由。
然后,他就遇见了刚才接待过她的那个满脸横肉,脸上长着黑痣的中年管事。
当时那个中年管事,正让两名手下,将一名衣裳褴褛的小姑娘,拉进他的办公室。
那个小姑娘最多只有十三四岁。
中年管事将她压在了桌子上,扒下了小姑娘破烂的裤子。
小姑娘没有挣扎,没有哭喊,只是呆呆地睁大着眼睛望着屋顶,眼神是那般的麻木。
而就是那麻木的眼神,刺痛了束观的心。
于是本来已经准备离开的束观,走了过去,一巴掌拍碎了那中年管事的脑袋。
有些事,是忍不了的。
至少束观做不到。
……
李至霞沉默地看着跪在自己身前的弟子,很久之后,他问了一句。
“那个凡人,和其他的修行者有牵扯吗?”
“没有。”
“你杀他的时候,那里有发生异事吗?”
“没有,只有一些惨事,凡人间的惨事。”
于是李至霞又沉默了许久,他那一对又直又黑的浓眉紧紧地皱了起来,然后眉毛中间的空隙消失了,于是李至霞的额头上,多了一道直直的横。
李至霞的一生,就像他的眉毛一样,活得很直。
也很固执而又严谨。
对于善已观守护的天规,有着绝不容许他人亵渎的坚持和坚守。
但是现在,他的弟子,却亲身犯了天规。
沉默许久之后,李至霞深深地叹了口气,站了起来,走到束观的身前,在束观的头顶上方,缓缓举起了右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