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白垂着脑袋,不说话。
朱塬也不松口,继续道:“医学院会开办一个启蒙学堂,挑人用的,先让他去那边学,当然我们不当医生,学好了再考虑以后,比如进国子学。”
留白还是不说话。
朱塬也不和这妮子拗,转向另外两女:“你们有什么事吗,出发前都赶紧说?”
洛水摇头。
青娘揪着一条帕子,小声道:“奴家人……”
朱塬昨天看过了青娘的家书,知道按照女人所说最心疼她的兄长被拉去修城墙时殁了,其他家人也差点因为元廷的清野策略被赶去北方,好在这边寻人的提前赶到,当下都过了黄河,正在来金陵的路上。
想了下,朱塬道:“肯定还是不少人,你说你两个弟弟都读过书,留个信,让他们到时候转道去明州帮我做事,其他人先来金陵安顿下来。”
青娘应了一声,也感激地福了福。
这边吃着早饭处理了一些家事,快结束时,有丫鬟来报,说赵续在内宅外等着,来了客人。
朱塬喝掉最后一口粥,便起身出去。
写意及时跟上,留白这次却没有随着,而是有些小忧虑地想着去明州的事情。
那边可是大海啊。
早前在沂州时,留白就听自家小姐说起王家做海上生意的事情,船一翻,人就都没了。
万一……
想到这里,留白忽然又记起什么,扭头转向院子西方。
另一边,来人是方礼。
昨日才刚刚来见过朱塬这位上官的新任营海司郎中说是过来听候上官差遣,只是,朱塬刚出内院,赵续就递了一份礼单过来。
朱塬翻开看了眼。
不说后面其他的珍珠、象牙、玳瑁之类,开场就是黄金五十锭。
元朝的钞币单位,一锭等于50两。
想来这里不会是后来那种大小金银元宝都算一锭,而是同样的50两。那么,50锭黄金就是2500两,当下大明还没有确定官方的金银铜比价,其实也强制不了,民间交易基本都是十进制上下浮动,也就是说,这一出手就是两万五千两白银。
大手笔啊!
来到正院大厅,朱塬看着再次大礼拜下的方礼,也想明白了这位方国珍长子到底为何如此。
东南三大割据势力,张士诚已经尸骨无存,陈友定父子近日也被押到金陵处死,只剩下方国珍一家被老朱幽禁在金陵。
可以想见方家的心态。
其他两家都没了,万一老朱动动心思,觉得还留下一家不安全,方家转眼也就没了。
因此,这是想让他帮忙说项。
毕竟某个‘送五百年国祚’的世外高人最近几个月是多么受到老朱宠幸,只看表面那一连串正三品官职,也一目了然。更别说肯定也是众所周知的老朱没事就往后湖跑。
朱塬如果愿意帮忙转圜,或许比左相李善长都管用。
等方礼起身,朱塬示意对方落座,方礼坚持站着,他也没有勉强,又翻了翻那份礼单,还要去皇宫,没绕弯子,说道:“我知道你方家送这些的用意……”
刚开口,方礼已经再次跪下,伏地道:“请大人帮方家美言几句,方家若能保全,全族上下绝不忘记大人活命之恩,今后但凭差遣。”
“你起来说话……”朱塬说着,等方礼再次站起,才接着道:“你们看我表面光鲜,但目标也大,礼我是不能收的……”
方礼以为朱塬这是拒绝,又跪了下去。
朱塬无奈,干脆让他跪着,自己继续:“……如果收了这礼,我这官可能转眼就没了,你们方家唯一的活路也没了……”
方礼终于抬头。
目光里并无疑惑,想来方家也不可能蠢到完全不懂老朱的用意。
让方礼到朱塬这边做事,再明显不过的一个暗示。
只是,哪怕明白,方家还是不能彻底安心,毕竟上意难测。
朱塬接着道:“所以,这礼,你拿回去。你要做的,就是尽力帮我完成这一趟差事,这也是祖上给你们方家的活路。事情做好了,大家皆大欢喜。做不好,我灰溜溜地回金陵,只是让人看笑话,但你们方家,我就不知道了……”
方礼听朱塬说完,又是顿首:“小的定不负陛下所托,尽力为大人做事,万死不辞。”
“既如此,回去准备吧,不出意外,我们明日就出发,你这边除了人手,若有海图等资料,也尽量收集。”
方礼却依旧没起身,再次道:“还是请大人收下那些许薄礼。”
朱塬无奈道:“陛下的性子你们也不会不知道,你这么做是断你们方家自己的活路,不是莪的活路。”
方礼却坚持不肯起来。
方家当然知道老朱是什么性子,但,这些时日,不还是送出了一大堆礼去。就说那左相家,与朱塬这边同样的礼单,李大人可收得很干脆。
朱塬见方礼墨迹,想了想,只能道:“好吧,再给你出个主意,算是我作为上官照顾你。陛下很看重这次的开海,让你父亲多了解一些海上之事,抽空主动请见陛下,其他别谈,就说一说这些,海运啊,海商啊,哪怕是海上捕鱼,都可以,有什么与海洋相关的文献,也可以献上。再就是,一定注意一点,千万不要不懂装懂,弄明白了再与陛下说,不明白的不要乱讲。”
方礼再次抬头,这次的疑惑就很明显。
朱塬也不能解释。
其实很简单。
洪武生存指南第一条是什么?
与老朱关系越亲近,存活几率越大!
这里不只是亲戚,还包括老朱的身边人。
说白了,与后世的某个官场规则也很像:多在领导面前露脸。
老朱这里又有些不同。
按照老朱自己的说法,自幼孤贫,这种人缺爱,因此他性格中有凉薄冷酷的一面,却也同样存着感恩之心,别人对他好,他就会给出反馈。
曾经历史上,不只是送了朱氏一块坟地的刘家被封为义惠侯,少年时对朱元璋好一些的邻居,后来也都有所封赏。
甚至老朱外出流浪那几年,饥饿时遇到过一颗柿子树,凭借几颗霜打的残留柿子得以果腹,很多年后也记得,带兵路过时专门跑去探看,还脱下外袍披在树上,封了一个‘凌霜侯’,柿树从那时起有了这样一个别号。
至于老朱凉薄与感恩的界限,就是能不能走到他身边。
看着面露思索的方礼,朱塬最后道:“就这样吧,想不明白就完完整整按我说的做,或者不做也行。如果做了,就千万别画蛇添足,更不要得寸进尺,求什么复起。这一点更要明白告诉你父亲,得了平安,就安安稳稳做一个富家翁,别再奢望更多。你们方家想要长保富贵,只能再从你这一代开始,明白么?”
说到最后,朱塬特意加重了语气。
方礼连忙又是一个顿首:“小的记住了。”
朱塬站起身:“那就去吧,东西都带走。我也要进宫了,和祖上说明日启程的事情。”
听朱塬这么说,方礼又规规矩矩地拜了一次,才终于起身。
因为,虽然还不太明白,但方礼也隐隐能感受到,相比之前如石沉大海般送出去的那些重礼,眼前这位年少的上官,可能真是给了他们方家一个大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