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半,低矮的青砖房间里。
奶奶坐在宽大的荔枝木床沿上,怀里抱着哭得比阳光还灿烂的顾欣颐。
小家伙四岁了,生痄腮(腮腺炎),脸上连着脖子的地方肿了一大块,半夜里拉扯着痛。
白天里吃过六神丸还是无效,最伤心的是,小朋友说那会传染的,不跟她玩,还起了一个外号:猪头。
奶奶对小欣颐所有的病都是免疫的,脸蛋贴着她的小脸蛋,学着张悦楷低声的说着《杨家将》的故事,分散她的注意力。
爷爷拿了家里晾衣服的竹竿子,摸黑敲开了邻居大门,陪着笑脸一次次的道歉道谢,在里面的古井里淘了半碗的井底泥。
薄薄的井底泥抹在脸上,十分清凉舒服,奶奶温暖的大手轻轻在小后背上扫着,哭累的小欣颐感觉脸上的火辣辣褪去了,也没那么痛了,只是井底泥干了,有点紧绷,小嘴巴张开有点费劲。
小欣颐哪里试过半夜里起来的,有点小冷,卷缩在奶奶怀里,好奇的看着亮堂的灯光,灯光有点朦胧,笼在身上,好温暖。
爷爷双脚夹着一个砂盆,卖力的擂着米浆,奶奶心疼的唠叨着他的败家,几颗小米粒飞溅到了地上。
爷爷穿着白色的挂肩小汗衣,头发有点乱,脸上红红的,像是早上喝了三两的双蒸米酒,兴致很高。
“欣囡,爷爷给你做的这个粥叫聚火粥,也叫开心粥、开眉粥,你看……”
小欣颐从奶奶怀里探出小脑袋,扑腾的蒸汽落在小脸上上,暖暖的,湿润了井底泥,舒服多了。
“米浆在正中心翻腾起来,所以叫开心,欣囡看,像不像爷爷的眉毛,所以也叫开眉……”
爷爷哈哈的笑着,两条长长的眉毛向两边舒展开来,一动一动的,像极了那向外翻滚的米浆。
“欣囡,吃了这个粥,去了心火,就好了,长大后,记住爷爷的一句话,宁吃开眉粥,莫吃愁眉饭……”
爷爷每天清晨四点准时去喝早茶,风雨不改,今天是第一次失约。
数年后,顾欣颐六年级了,爷爷带着已经患上老年痴呆的奶奶去喝早茶,摔了一跤,仍旧带了奶奶回家,这是他第二次失约,也是最后一次。
海龟回来的她带着对爷爷奶奶的思念,投入最顶级的设计公司,她要用现代设计理念,将传统的骑楼都保留下来,保留自己童年的回忆。
在经济的大潮里,一栋旧式骑楼,拆迁改造能带来数百万甚至过千万的收入,回忆的价值显得轻飘飘的。
好不容易遇到了跟她一样理念的业主,接下业务,公司高层也是极力反对,利润太低,下面的装修师傅冷嘲热讽,这种活吃力不讨好。
顾欣颐是个十分坚强的女孩,顶着压力,独自前行,可,她毕竟是个女孩,没有了爷爷奶奶的温暖,肩膀显得十分纤弱,特别是在夜里。
宁吃开眉粥,莫吃愁眉饭!
面前的一碗聚火粥跟爷爷做的味道一样,十一月的清晨有点小冷,十里飘香堂亮的灯光有点朦胧,笼在身上,好温暖。
开眉粥暖着她的胃,融融的暖意透着全身,就像卷缩在奶奶怀里,穿着挂肩小汗衫的爷爷似乎就在面前,挥洒着双臂,头发有点凌乱,脸上红红的,眉毛一动一动,笑容是那么的开朗、坦荡。
偶尔的脆弱随之烟消云散,顾欣颐模仿着奶奶温暖的大手,在自己后背上轻抚一下,低声学着爷爷的声调,“欣囡,不怕。”
“人世间的悲欢各不相同,公司高层要利润要发展,装修师傅也有自己的家要养,几百万的赔偿款,小孩能上很好的学校……”
“我用学到的知识为跟我一样的人,留下一份回忆就好,何必去强求他人呢。”
“若然在这家顶级公司做得不开心,换一家小一点的公司,换一家更有人情味的公司,又有什么关系呢。”
顾欣颐豁然开朗,恢复了一贯的优雅,从大袋里摸出手提电脑,有条不紊的键入。
从奶奶那双温暖的大手开始,从骑在爷爷宽大却瘦削的肩膀开始,从摇篮里摇荡,到穿上小凉鞋步入校园。
从家人温暖的怀里到海关的送别,从家的温馨走进了无常的人生舞台,海外的受歧视与自己的倔强,带着知识与回忆回到国内。
在烦嚣的都市里,在冷漠的人情世故中,寻找那一份埋在心底的纯真,就在一家叫十里飘香的小店里,唤醒了一切美好的回忆。
顾欣颐将回国后拍摄到的骑楼照片,还有存放在爷爷、奶奶房间的旧照片,穿插在文字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