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内，朱元璋如虎盘坐，煞气冷冽的瞪着冯毅，身后的朱允熥则在挤眉弄眼，看起来就是一只人畜无害的小白兔。

猛虎，白兔，多么鲜明的对比……

“臣扬州卫指挥使冯毅恭请吾皇圣安，恭请太孙金安。”

“朕躬安，哼！你小子真是好大的手笔，怎么？你是打算做第二个沈万三？”

冯毅肃然道:“回陛下，沈万三助饷张士诚对抗陛下天军，后虽弃暗投明，然功不掩过，另外沈万三为富不仁，穷凶极奢，家国之念淡薄，因之而获罪，实乃罪有应得，臣则不然。

国家大义，臣时时谨记，不敢一日或忘，臣从商事，想的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想的是造福于民生，是想让大明的百姓在陛下的治理下更显富足，而不是为了一己私利。

事实上，臣生长于公府，荣华富贵，足以享用，何苦劳心劳力，从商贾事，让陛下对臣不满而辜负圣眷。

臣以为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

莫说冯毅身为人臣，便是冯毅只是一匹夫，也当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亦当知百姓富足贫贱，乃食禄者之重担哉！”

朱元璋怔怔看着冯毅，过了好大一会才喃喃念道:“好一个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好一个百姓富足贫贱，食禄者之重担，冯家小子，朕如今是越来越看不透你小子了。”

冯毅正色道:“臣一直以来都是表里如一，不敢对陛下有任何欺瞒。”

“表里如一？你放屁！”朱元璋爆了句粗口，负责记录的解缙，内侍中使还有朱允熥尽皆目瞪口呆。

冯毅满脸无奈。

“你竟然有脸说沈万三和张士诚，你那个心腹家将叫丁渊的，五个人洗劫了徐州丁家，这事朕不跟你个混账计较，朕且问你，你不知道丁渊那五人是张士诚部族余孽之后人？”

冯毅当然知道，但是他不能说知道，不知道情有可原啊，知道了还用那就是明知故犯，天知道老皇帝会是什么反应，所以只能装傻，抵死都不能承认那种。

一脸愕然的冯毅当即颤声道:“回陛下，丁渊他们是张士诚部族余孽之后，臣……臣委实不知，臣回去就将丁渊五人交付有司……”

“不用了。”朱元璋冷哼道:“朕若是要他们几条命，锦衣卫早就将你在五府的庄园尽数查抄，还能等到你来和朕啰嗦，这几人你就当心腹去用，朕不管你用什么人怎么去用，朕只要你清楚一件事，朕既然让你做了扬州卫的指挥使，那你个混账就别舍本逐末！”

冯毅连忙道:“臣定当竭尽所能，不负陛下期望。”

“平身吧。”

冯毅起身，膝盖有些发酸，自是不敢去揉上一下。

“朕问你，你在扬州、苏州、常州、镇江、淮安五地建的那些劳什子什么厂，还大肆招工，到底是意欲何为？”

冯毅正色道:“回陛下，臣是想给江南百姓多一条谋生之道，是想让整个江南实现真正的富足。”

“你……”朱元璋生生将放屁两个字给咽了回去道:“谋生之道，照你这么说，百姓不做工就没活路了？还真正富足，你意思是说如今的繁华江南，这富庶都是表面上的，是朕没有让百姓丰衣足食！”

冯毅摇头道:“臣绝无此意，甚至敢断言，古往今来那么多帝王，还从未有任何一位帝王，哪怕是秦皇汉武，唐宗宋祖也不如陛下这般爱护百姓，陛下是真正能够体会到民间疾苦，是能把百姓安康放在心上，且一直不遗余力想要实现的帝王，从古至今，没有之一！”

朱元璋脸色顿时好看了不少，却还是板着脸道:“朕这几十年听的马屁多了，也不缺了你一个，给朕说清楚了，否则一天之内，朕便让你在五地所有产业灰飞烟灭，或许也唯有如此，你个混账东西才能心无旁骛为朕，为朕的子孙踏踏实实做事。”

“回陛下，臣之所以这么说绝非无的放矢，陛下重农抑商是因为天下初定，无农不稳，是因为商贾重利可以无所不用其极，是因为农耕不足，这天下万民就谈不上安定，更是因为这天下间为富不仁之人多如过河之鲫。

唐时杜甫诗云‘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前朝张养浩也曾说过‘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臣以为陛下抑商乃是吸取历代得失，进而制定的国策，但是臣以为抑商不等于绝商，更以为堵不如疏！”

“堵不如疏？有点意思，朕现在越来越好奇你小子有什么奇谈怪论了。”

“陛下，无论您如何抑制商业，只要您没有昭告天下任何人不得从商，那么商道就不可能绝灭，而天下百姓谁都想要过上富足安宁的日子，此乃人之本性，可光靠土地里的产出，在如今拥有足够富余土地的情况下还能勉强实现。

可长此久往呢？每一家一户的人口会不断的增多，可以开垦的荒地越来越少，等无地可以开垦的时候，人口的增长就会摊薄人均手里的土地，若是再加上豪强的巧取豪夺和恶意的土地兼并，到时候一户百姓名下的土地就连温饱或许都将难以满足。

说到底还是百姓抗击风险的能力太差了，遇到诸如旱灾涝灾、地震蝗灾这些天灾的时候，原本就挣扎在温饱线上下的百姓瞬间就会破产沦为赤贫。

为了度过灾年，他们就不得不向豪强大户去举债，最终失去名下仅存的土地，成为佃户乃至隐户，从而导致国朝税收的减少。

国祚延绵时间越久，这种底层的矛盾就会越尖锐，直到百姓连活路都没有了，只能铤而走险举起大旗。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陛下对此想必比臣更加感同身受！”

朱元璋眉头紧蹙，这次他没喝骂冯毅，显然是觉得冯毅所言很在理，甚至直指本质。

土地兼并乃是历朝历代之痼疾，他想改变却终究抵不过人性之贪婪。

他可以举起屠刀，但是他终究杀不绝这天底下的贪官污吏，杀不尽满天下的豪强恶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