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福州长乐府,气候已经非常炎热了。
此时的福州城,是南方诸国中非常少有的宏伟大城,这座城周40里,全部是用砖石修建,城内设坊、市,在罗城的南北端修筑南月城和北月城,将罗城夹在里面,称为“南北夹城”。夹城范围,屏山、于山、乌山均被围入城中,城中街坊和里巷格局带动了这座城的繁华。
不过,当初踌躇满志的王审知大兴土木之时,大概也没有想到,这种坚固宏伟的福州城,从未陷落于外敌之手,却因为他王氏后人的自相残杀,此时已落到了一个不起眼的小军阀手上。尤其是王审知之子王延钧称帝建国大肆修建的皇宫,以及王家几代人收集的奇珍异宝,佳丽美人,也全部被这个得到南唐皇帝李璟赐名为弘义的南唐“宗室”手中,改姓了李。
这原来了闽国皇宫,也成了南唐的武威军节度使李弘义的节度府。
此时,在节度府往南,过了昔日的闽国“御街”,就是一片繁华热闹的街坊里巷,这里人来人往,口音混杂,这是因为福州城里最繁华的一代,住的大多是当年跟随王审知从中原入闽的三十四姓之后,间或有唐末过来的各地移民,本地土著,甚而还有不少番邦异族。
福州的繁华自与江宁不同,却也充满了人间烟火。
尤其是那一条杨柳巷,里面倚红偎翠,夜夜笙歌,更是福州城中最是纸醉金迷、灯红酒绿之处。在那些鳞次栉比的勾栏瓦肆之间,如今最火红的,是一家叫做“暮云水榭”的雅舍。
熟悉内情的人自然之道,这里原先叫做万花楼,乃是福州一个二流的伎馆,因为经营不善,往来的都是些下等的娼客。不过自从半年前,来了一个高丽商人将这做万花楼买下来后,裁汰那些年老珠黄的伎子,又从江宁、杭州等大都会里买来了一些色艺双全的倡优,再将万花楼内外装饰一新,改了个名字,如今倒是福州的文人雅士们流连忘返之地了。
而在这“暮云水榭”之中,自有一间叫做“流倏”的小院,这院中的小姐,却最是福州的文人们最趋之若鹜的一个妙人。这小姐名叫杳杳,芳龄只有十四,生得自是天香国色不说,弹的一手古琴,那音色却是福州的士人们从未曾听到过的。也唱得一曲好词,那些词也多是她自己所作,她的词连许多福州的才子都自愧不如,别的倡优,哪里还能望其项背?
如此这般,要想见到这杳杳娘子,却又是千难万难的一件事了,须得有钱,有才,还得有镇得住别人的名望。
这一天,福州的才子们等闲不得意见的杳杳小姐穿着单薄的纱裙,正在自己的小院中练琴。旁边有两个刚买来的高丽侍女给她打着芭蕉扇,她的卧房中还暗中置了昨日一个贵公子送来的冰块,房内本该清凉才对,只是这杳杳小姐的琴声略显浮躁,鬓角也浸出了些香汗来。
“跟你说了多少次了,抚琴最重要的就是心静。你一乱,就会露了端倪,真以为长乐府没人能听出你的技法大有欠缺吗?”
安静地坐在房中一个角落里,慢条斯理地一枚新鲜荔枝的,是改了名叫做花满渚的赵氤氲。她现在扮演的是一个类似于经纪人和教练的角色,跟前这个艺名杳杳的小姑娘,则是李弘茂有心让她培养的一支潜力股。
其实哪里有什么高丽商人,那是哪个戴面具的家伙安插的一个会讲高丽话的密探罢了。
密探——赵氤氲是这么认为的,这也是她之前扮演过的角色,只不过离开江宁之前,她就已经联系不上她的恩主了,现在到福州来,她除了像李弘茂说的那样有点榆木脑袋外,她其实倒是在帮李弘茂做事的多。而且现在不用走到前台,她反倒觉得一切变得有趣了很多。
其实以她现在的年龄,她的琴技和美貌,她在前台的话,杳杳这个小丫头根本就只能扮演她的丫鬟这个角色,比小眉都还要差一个等级。
但现在就很好了,这样她觉得更舒心一些,而且为了他,她也不想抛头露面了。有时候一个人心境的转变,就是那么奇妙。
“姐姐,我静不下来。”杳杳倒是和赵氤氲处得很好,她极有天赋,学什么都是一点就通,加上她原本就有点古琴琵琶的底子,在赵氤氲的点拨下,水平提升得极快。现在基本都能独当一面,只有偶尔遇到高手的时候,赵氤氲才会出来帮她撑撑场子。
“你们都下去吧。”赵氤氲把那两个给杳杳打扇子的高丽侍女遣走了,顺势还打开了窗,这是李弘茂教她的,要说悄悄话的时候,开着窗能看到外面的情况,比关着窗其实反而安全,而且有什么情况,也能随机应变。
“我静不下来。”遣走了那两个高丽侍女,杳杳也不装了,她挽起衣袖,叉着腰站在窗边,有些焦躁地说:“听说节度府来了贵人,很可能就是从京城来的,但是我不知道来的究竟是什么人,我实在有负大王的重托。”
赵氤氲安静地看着这个少女,说:“越是在这种时候,你越是要若无其事,不要试图去找人打听,甚至那些达官贵人跟你说起此事的时候,你也要让他们知道,你对这些事情全无兴趣。”
杳杳扭头看她一眼,说:“可是机会转瞬即逝,我要是错过了什么关键的消息,那大王要我何用?”
赵氤氲微微一笑,说:“你家大王说了,人好好的活着,才是最重要的。”嘴上说着你家大王,心里却是甜丝丝的,因为这句话,本就是李弘茂对她说的。
看着杳杳鼓起了腮帮子,大有一种我可以赴汤蹈火的架势,她轻轻地摆了摆手,说:“随随便便就死了,你家大王才是真的要你何用。你在福州要做的事只有两件,一是再长大一些,二是再长美一些,别的事情,顺其自然就好。你只是个江宁城中的犯官之女,被那高丽商贾当做可居的奇货买了过来,你什么也不懂,更不会去问。”
杳杳还要再说什么,她敏锐的听觉,却听到了一阵脚步声正朝这边走来。她转过头看了赵氤氲一眼,笑了一下,神态情绪瞬间完全变了。
赵氤氲欣慰地点点头,倒是孺子可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