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姊姊,”纵有千般不舍,李弘茂还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尽量平静地说:“时间到了,我走了。”
尽管他很努力地使自己平静,他也做到了,但他的声音却连他听了都吓了一跳,整个就是低沉和沙哑的,原来人的情绪真的会直接影响到身体上的反应。该说的,想说的,这时候统统都说不出来,这倒也是自诩口才了得的他意料不到的。
林氏听到这个声音,也是立刻就抬起了头,她想要走出来,却又迈不开脚步。
李弘茂不喜欢自己这样的情绪,他摆了摆手,又说:“你万事保重,我们肯定是还会再见面的。”说完,他也不再停留,用力地一转身,大踏步地走了。
林氏从门缝里看着李弘茂还有一众随从的身影消失在了王府内院的院门之外,这才猛然起身追出来,拉开门,看着空空荡荡的院落,她终究没有再哭,也没有追出去,而是仰头看向比这王府院墙更高的宫墙,依靠着门扉,久久地陷入了哀伤之中。
码头。
此时,黑云都的正兵、辅兵共有两千多人,都已经登船,只有队正(连长)以上的军官还留在码头上迎接大王。随同南行的一部分王府属官也在。这些人表情都很悲戚,倒不见得都是因为要和家人分离几年,可能更多的是对自己的前途没有抱什么希望吧。
前来送行的礼部吏部等朝廷大员也有,但这些也只是他们的工作,李弘茂和他们彼此保持尴尬但不失礼貌的微笑就可以了。
而作为家族的代表,李煜取代了上次在码头送别时的李弘茂,成为了同辈之中最年长的哥哥。此时的他两眼通红,一见到李弘茂就拉住了他的手,想说什么,还没说话,眼泪也哗啦哗啦地掉了下来。
“二兄,我忍不住还是要问一句,这猴哥推倒了人参果树,这西经还取得了吗?”李从善在旁边几次欲言又止,到底还是心痒得忍不住问了一句,他这一问,倒是让大家都笑了起来。
李煜一跺脚,咬牙道:“二兄不可告诉他,这货如今入了魔,让他自己琢磨去!”“这货”这个词是他跟李弘茂学的,但他从来没有用过,因为觉得太粗俗,但这时又觉得非要这么叫,才能解自己心头之恨。
李弘茂笑着拍了拍李从善的肩膀,说:“七哥,你把前面的那些故事都整理出来,写成一个话本,每个来听书的人收十文钱。不要小看这十文钱,好好的做强做大,保证你能成为一个富家翁。”
八岁的李从善一脸若有所思的样子,身为一个皇子,他对钱并没有什么概念,但是讲故事也能赚钱,这事儿倒挺值得琢磨的。
李弘茂再次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不着急,你慢慢想,想清楚了,我再把后面的故事写了寄给你。”
李煜摇了摇头,他觉得谈钱这事儿就挺俗的,这种时候他倒是很想跟李弘茂要一首诗一首词,诗词才是风雅之物,不过没等他开口,他就发现李弘茂的视线转向了别处。
不知道这算不算心有所感,李弘茂也没有得到什么提示,但他不经意地看向远处,就看到一辆装饰豪华的马车在清脆的铃铛声中来到了码头。等到马车停稳,他看到周泓从马车里下来,再看到一个戴着幂篱,穿着华贵的衣裙下车的周宪,不禁就露出了一丝略带惊讶的微笑。
南唐的社会风气继承唐朝,总体来说还是比较开明的,但再怎么开明这也是古代,未婚女子到码头上为自己的未婚夫婿送行这种事,很难不引起人们的注意。
“大王万安。”周宪走到李弘茂面前来,屈膝深深地行了一礼。她今天穿的衣服很华贵,不管是颜色还是花纹,还是身上的配饰,举手投足间,都充分显示了一位大家闺秀的气势。
她本来不想戴幂篱的,不过昨晚上她一晚上都没睡好,李弘茂给她画的那张肖像素描被她摆在床前,几乎就那么看了一整晚。
然后大清早就开始装扮,到最后担心自己的气色不好,还是戴上了幂篱。不过帽檐下的纱比较薄,既能让她看清李弘茂的样子,也能让李弘茂看出她的用心打扮。
“好好吃饭,按时长大,做你自己想做的事,每天开心快乐,其他的都不重要。”他给前世的女朋友们说过的情话,这时一句都不敢乱用,什么我会想你想到我心痛,什么但求一生跟你走,就连待你长发及腰那都不敢乱用,干巴巴的一句话一出口,他自己都觉得像是在给学生做思想工作一样。
本来倒是可以抄两句送别诗送别词装一下十三的,但脑子里一过,那些离别诗词都太凄苦了,他不需要凄苦。
但效果却出于意料的好。
只因为这个时代,从来没有人会在离别的时候跟自己的未婚妻说这样的话。
周宪却从中感受到了一种别样的体贴,就像那副画一样,直白却又简单明了,也使本来应该是泪眼婆娑的场面,变得温馨和轻快了许多,人最怕是脑补,她一脑补,就深深觉得自己这个未婚夫婿总是有那么与众不同之处,便忍俊不禁的笑着回答说:“是,谨遵君语,妾一定好好吃饭,按时长大。”
“虽然你不施粉黛也有倾城之貌,但是今天之容颜,足够我三年的念想。”女孩子盛装而来,当然是要使劲夸的,虽然还是太过直白。他很自然地拉起了周宪的手,在她手背上轻轻拍了一下,又说:“得卿如此,天何幸我!”
周宪被夸得满脸通红,低下头不敢再看他,尤其是被他握住的手,简直让她石化了。等她感受手上的热度忽然一凉,抬起头来时,李弘茂已经朝她潇洒地挥了挥手,转身走向了上船的踏板。
“恭迎大王登船!”
“恭迎大王登船!”
当李弘茂在一众亲卫的随同下等下码头上那条高大楼船时,从登船的跳板到甲板上一路笔直地站立着迎接他的水军兵卒齐声高呼,瞬间就让李弘茂放下了那么点儿女情长。
船上的水兵给他的,却是另外一种感受。
虽然这条楼船因为李弘茂要乘坐,在几天前紧急进行了改装和装修,又里里外外进行了大清扫,把整条船上的官兵弄得鸡飞狗跳,但是,这些水兵不但没有丝毫的怨言,反而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鼓舞。
要知道,即便是那些须发花白的老水兵,也从未听说过堂堂一位大王,会在远行时舍弃豪华舒适的龙舟而搭乘设施简陋,条件艰苦的兵船。这些须发皆白的老兵和那些这几天来激动得睡不好觉的年轻水兵一样,就一个想法,那就是大王搭乘了他们的兵船,这件事够他们吹一辈子的。
“郭副统军,启航吧。”李弘茂简单地下了命令,他站在楼船高高的船头上,回望了一下码头上送行的人群,楼船太高,使码头上的人都变小了许多,也远了许多。
这一刻,他的内心是平静的,平静中带着一点小激动,他自由了。
穿越到现在,三年了。
这三年来,他每天都扮演着别人的角色,做了很多不想做的事情,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一天。
他自由了。
楼船庞大的船身发出澎湃的巨响,就像一只巨兽扭动着身躯,在水中划开了波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