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景从门后伸长了脖子,目光落在王雍容手中的遗物上——那是一个玉佩。恍惚间,他觉得玉佩有些像从前在博物馆见过的汉代文物。
看来是真的穿越了,一个声音在他心底响起。
弓箭、盔甲、骏马、玉佩,还有空气中鲜血的气味,这些都不太像是假的。而眼前少年和母亲的情感又是那样真切。即使这些都是演技,也不可能有这么敬业的群演,甘愿自己被射一箭。
还有,自己的这张脸!
看着眼前浑身是血与尘土的伤员,再多疑的人也不能不相信,这已经是另一个时空了。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叫出了声。
好像是察觉到了身后的动静,王雍容轻轻放下桓宣,向后转了一下头。桓景赶紧侧身闪进门里,成功躲开了她的目光。
好险,差点被发现了。
王雍容向后看了一圈,没有发现一个人,只能轻轻地叹了口气:“难道我听错了,那声音怎么那么像你爹?”
她缓缓俯身在桓宣耳边轻语:“不过,人终归是要死的。你爹是为国捐躯,不是坏事,不是坏...”
她自己却先哽咽了,说不出话来。
桓景竟然也有些动容——
他这才意识到,这家人正在经历生离死别的痛苦。
但是作为一个理性多疑的家伙,桓景并不能进入角色。他的共情只限于旁观,心里却还是在紧张地分析着局势——既然真的是穿越,那么现在是什么情况呢?
首先因为是住在碉堡内,那么这家人多半是西晋末年的坞堡主,而眼前这个女头目,其实应当是坞堡的女主人。
而白云坞,正是这个坞堡的名字。
按王雍容之前所说,他们桓家一共四口人。老坞主桓弼夫妇,桓景桓宣两兄弟。现在地上躺着的“宣儿”应当就是二儿子桓宣了。
至于时间么?记得她说,这是永嘉五年。凭借自己这个历史爱好者的粗浅知识,他还勉强记得,永嘉年是晋怀帝的年号,其间发生了历史上著名的永嘉之乱。但他已经不记得五年四月这个档口发生了什么。
等等!“十四万大军”,“全军覆没”……他突然回想起他“弟弟”刚刚说的这些关键词。糟糕,现在大概自己是在苦县大战刚刚结束的档口。这一战,石勒凭借骑兵优势,围攻护送东海王灵柩的晋军主力,十余万大军因为司徒王衍指挥失措而全军覆没。
看样子这家人也正承受着国家的苦难:自己的“父亲”刚刚战死,而“弟弟”则受了重伤。教科书上一笔带过的永嘉之乱,到了这个小小的坞堡,就有千斤之重。
国仇家恨,莫过如是。想到这,桓景心里不禁一颤。
但所有的这一切,不过是之后更加汹涌的乱世之序幕罢了。未来的几十年里,继两汉的黄金时代、三国的英雄时代、晋初的镀金时代之后,一场史无前例的风暴将要长久地肆虐中原大地。
然而,土著们大概并不知道这些,还在为眼前的悲剧而哀伤。
此时,大门口已经聚拢了一圈家丁和佃农。平日里桓家算是方圆几百里内出了名的好东家,他们见到此番情节,也不禁为主人感到心痛。
王雍容止住眼泪,放开了怀里的桓宣,吩咐下人好好照料儿子,随后转身背向人群,起立朝桓景藏身的方向走了两步。
糟了,难道她发现我了,要朝我过来了?
只见趁众人不注意,女主人抽出一条手绢,却只是偷偷地将脸上的泪水拭干,又吃力地清了清嗓子,喘了一口气。仿佛自己之前从没有哭过。
她转身面向众人,威严地说:“国家遭逢大难,我们家坞主已经为国捐躯,现在大当家尚未恢复神智,二当家受伤需要调养。坞堡中大小事务都先听我处置。等到局势稍稍平定,我们就去寻找坞主的遗骨安葬。
“现在,大家要做的,是赶紧把粮食囤积到坞堡里。诸位佃户们,如果信得过我们桓家,就来坞堡中暂住。现在天下大乱,我们只有同心协力,才能度过难关。”
见她转过身去,桓景舒了一口气,瘫坐在地上:可算是没被发现。
但稍许冷静下来之后,他又不由苦笑:逃?还能逃到哪里去呢?在这个乱世,可有自己的安身之处否?
坞堡虽小,但还算是名义上的亲人,坞堡主自保往往有余;而一旦出去,自己可是手无寸铁,那么遇见官军也好、遇见流寇也好,大概都是个填沟壑的下场。
“娘...娘,我渴...我想喝水。”地上,沉默许久的桓宣动了动,突然吃力地发出了声音。
“好,好。娘这就去为你取水”,王雍容伏下身子看着桓宣,脸庞抽动着,眼泪似乎又要夺眶而出。
看着王雍容的背影,桓景心弦微微有些被拨动,不禁想起旧时空自己的母亲。
但作为现代人的常识告诉他,这样处理是不对的,而现在,也是站出来的时机了。他略一思考,从墙角处转出——
“不行!大量失血后,不宜立刻饮水!”
这时他才发现自己这身体的声音原来这么洪亮,王雍容、侍女、周围众人齐齐地盯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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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戊子,石勒追东海王越丧,及于东郡,将军钱端战死,军溃,太尉王衍、吏部尚书刘望、廷尉诸葛铨、尚书郑豫、武陵王澹等皆遇害,王公已下死者十余万人。”《晋书·怀帝本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