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面话过后,三杯酒下肚,六双石给安三边倒了满杯,目视着他。安三边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半躬身子,仰脖喝干,照照杯。安三边红头涨脸地举杯杵在那里,村子里,这是很郑重的敬酒了。
赵美然在桌下悄悄拉住张之城,目视不要。张之城不愿也不想喝,但喝酒如打仗,桌上露怯,日后势必更为对手所轻。他轻轻拍拍赵美然手臂示意不碍事。六双石点头笑笑,以长辈姿态给张之城倒了半杯。张之城伸手取过酒瓶,笑着说:“叔,你这是笑话咱不懂礼数咧。”说完给自己添满剩下的半杯。
村里喝酒可不兴城市里文绉绉那一套,还要拿出量酒器,涓滴算清楚。安三边身为治保主任,酒场不少,家宴路子更野,用的全是是二两半一个的口杯。老白干是有名的烈酒,张之城抬手闷下,只觉得入口如刀,咽喉里像滚下一抔火炭。好在这杯老白干是六双石家中珍藏,干烈之余,另突出一个醇字,为张之城藏拙,使他没有当场吐出来。
“好,好,好!”六双石竖起大拇哥,“咱支书有酒量,有酒胆,咱再敬一个!”说完,他也喝了个满杯。年岁在这摆着,六双石到底不如安三边,喝完之后咳嗽了好一阵,从喉咙里狠狠地吐了几大口浓的,这才缓过劲儿来。他如法炮制,也向张之城照杯。
张之城腹中翻滚,那股劲儿直冲上喉咙,莫道再来满杯,就半杯啤酒已足以叫他失态。赵美然情知不好,向六双石笑着说道:“您就知道敬支书,眼里没咱这个女干部!”说完,一口喝了大半杯。呛得她连连咳嗽,也学着村里的语气说:“叔,这酒不好,太辣咧。”
六双石兄弟笑起来,六双石说:“恁不知道,村儿咧人讲究公是公,母是母。酒不烈,那还喝它做啥咧,不如叫婆姨煮一壶茶片子。”
安三边看看赵美然,狡黠地说:“说到婆姨,啧啧,咱看着这女同志,倒跟咱支书有点夫妻相咧。”
“你们说啥!”赵美然看了张之城一眼,“我是偶然到咱村帮忙,不兴瞎说。”
“是是是,”安三边说,“咱说得不对,自个儿罚一个。”
六双石咳嗽两声,按住安三边取杯子的手,调转话题:“酒不是好玩意儿,还是先说正事儿。”
“哥,松手儿,”安三边轻轻夺回杯子,固执地倒满,向张之城举杯喝下,“咱这个人从小,手硬脚硬脸子也硬。手硬,笔杆子耍不利索,脚硬,咱不会绕弯弯儿,脸子硬,兄弟”他已带些醉态,正了正屁股下的椅子冲着张之城说,“脸子硬,咱说不下软话哥,你他娘咧这啥卵子酒,多少度咧”他站起身跑出去,门外传来大口呕吐的声音。
赵美然拿起瓶子细细端详,角落上赫然写着67!!!她指给朝张之城看了,张之城朝她眨眨眼,二人心里感觉又亲近一步。
六双石用鼻子发出的“吭吭”声表示对弟弟的不满:“狗肉上不了席面,支书别笑话他。他确实脸子硬,有一回跑到水口村儿偷瓜,叫人逮住咧,捆在树上。那会儿那个形势紧咧,这种事体,只要送到公社,书记一句话,三边这贼羔子帽子就戴上咧。怎么办咧,俺爹跑到水口,给人家捧了一掐烟叶子去。那看瓜的是个愣青玩意儿,人家不认这个,吆喝着就要把俺爹跟三边一道儿往公社送。老头儿寻思,这不行啊,得叫人家消气!他当场撅了棵树,有这么粗,咱喝酒咧杯子口粗细,”六双石比划着,“冲着三边就打,叫他给人家磕头认错儿!三边瞪着眼跟老头挺腰子。他娘咧,看瓜的那小子就捻了颗烟,在树荫下吃起来,看着老头儿打三边。最后三边穿的裤子都打烂咧,屁股上没好肉咧,水口村儿旁人都看不下去咧,这才把事儿平喽。就这,三边没下一个软蛋,没一句求饶咧话”
“哥有跟人家谝咱那丑事儿咧,”安三边进屋了,说道,“咱嘴里不光是不会赔情,也不轻易说谢,脸子硬就这样,半辈子,改不了咧。但是,今儿个,咱必须跟支书说句谢咧。你变着法儿护住咧我那三匣子,我得谢谢你!”
所作所为被对手理解,得到对手真心的谢意,则比获得一般村民的拥戴更为难得。安三边眼睛湿润了,张之城眼睛也湿润了,六双石心非铁石,也很激动。最激动的当然是赵美然,这证明了她看人的眼光,她与张之城并肩坐着看向六双石兄弟,接受村里这两个元老悍将的爱戴。
就在这家宴气氛烘托到了高点时,赵美然觉得浑身发痒,她伸手去抓,但那份痒蚂蚁般直爬到心里,她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赶往乡卫生院的路上,赵美然平躺在桑塔纳后座,她身上晕出了红斑,急性酒精过敏!村里的赤脚医生在旁边紧急护理着。司机是安三边大儿子,张之城在副驾不断向后张望,连声催促司机。
张之城不断询问,司机说:“灵隽爷爷脾气大,你别问咧。”
张之城心如刀绞,提起手来噼噼啪啪连抽自己好几个耳光,灵隽冷冷撇嘴,对这番姿态很是反感:“世人都知道人难做,屎难吃,你是偏向虎山行,明明过敏体质咋还敢叫她沾酒咧?唉!”又按压一会儿,赵美然仍无反应,张灵隽双手不停,示意张之城打开诊箱,取出针管。张灵隽接过针管,向赵美然脖子上扎去。
这一下将司机也看傻了,他自坠地以来,见灵隽爷爷动针,妇女只扎胳膊,男的便扒裤子,几时扎过脖子这个动作也叫他意识到了事态紧急,加速向乡里驰去。将到乡卫生所时,赵美然剧烈咳嗽一阵,吐出许多秽物。张灵隽舒口气:“命保住咧!”张之城鼻子发酸,替这位续命大医擦去额上和鼻尖的细密汗水。
到了卫生院,张之城将赵美然背上推车,“酒精过敏,迅发!”张灵隽向旁边穿白大褂的中年女医生说。那医生迟疑一下,喊道:“改三楼,开呼吸机!”
安顿停当,司机劝了张之城几句,带着张灵隽回去了。张之城独在急诊室门外守护,他抓着自己的头发,但假如自责有用,天底下哪来的许多悲剧呢?胡思乱想一阵,不得要领,假如美然因此而留下后遗症,或是伤了脑子,或是其他症状,自己都要负责到底,他捏着拳头想。
一个小时,两个小时,急诊的红灯终于变绿,白大褂走出来,拍拍张之城:“你是病人家属?”
见张之城迟疑,白大褂转身就走,留下一句话:“天底下净是这号没出息的东西,敢灌不敢认!”
又一个白大褂出来,无菌口罩和无菌帽遮住她大半面庞,她见了张之城,愣了一阵,说:“筹钱去吧,呼吸机一天八百,三天之内不能停。”随后白大褂说道:“怎么,惹着我们院长咧?”
对方声音熟悉,好像在哪里听过,正自琢磨,那人摘下口罩,正是张岩的女儿张千清!女要俏,一身孝,口罩摘下,张千清双颊因方才急诊操劳而泛出潮红,高挺鼻梁配双流转着盈盈眼波的妙目,白大褂恰如其分地勾勒出她身上的凹凸,比之赵美然的俏皮,另具别样的冷艳风情。
张之城回过神来,张千清一笑,说:“支书,咱院出纳轴得很,要是不见钱,她亲爹住院她也赶,她早八点上班,你,有钱吗?”张千清的语言风格,既继承了乃父之诙谐,又兼具职业特点和独属于女人的感应,锋利得像把手术刀,瞬间就把张之城看透,解剖青蛙都比这要复杂。
张之城说:“我,我去筹。”
“算咧,”张千清说,“这晚的天,你到哪筹钱呢,我先给垫上!”
张之城有些木讷地点点头,张千清转身离去。赵美然此刻鼻子上扣着呼吸面罩,静悄悄地躺在病床上,张之城坐在床边守护。67度白酒的威力此刻开始显露,它们兵分两路,一取额头,一取喉头,张之城头部胀痛欲裂自不必说,喉头一阵一阵干呕,想吐又吐不出来,压也压之不住,垃圾篓在他手边拿起,放下,再拿起,再放下,别提多难受了。
张千清走进来,查看完赵美然的状态,在表格上记录一阵,放下表格,从门口小柜子取了双脚套递给张之城,说:“病房没人,你可以在旁边床上休息会儿,记得戴上。”
张之城想张口回答,不料酒劲上涌,他拎起垃圾篓,又是一阵干呕。张千清见状,也不说话,顺手取了两根棉签棒握在手里,待张之城又一次张嘴干呕,她左手二指撑住张之城双颌,右手迅捷无比地将棉签塞进张之城嘴里,直插到嗓子深处,张之城钻心价疼,张千清拎起篓子,棉签滑落进去,“哇”地一声,张之城终于也吐出了该死的,作怪的67度白酒。
美然呢,她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