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万历十一年以来,申时行已经成为这个帝国最高文官领袖八年有余。
虽有时人批评他“蕴藉不立崖异”,只会做一个和稀泥的和事老,但他自认这八年来,宿宵肝胆,没一日有敢懈怠。
既身居首魁,他一改前前任首辅张居正时专权跋扈。宁肯一味妥协,哪怕放弃原则,也要恢复官员间的相互信任,因为他知道,在这个王朝里,文官是根本,最大问题也是文官,没有他们的认可,不恢复百官间的彼此信赖,一切的工作都会最终陷入流弊。
“狂妄自呗!”申时行看着手里的一个奏章,低低的骂了一句。
这是南京的一个礼部主事上书弹劾他的本章,通政司承报御前后,万历皇帝只简单的看了一眼,便着司礼监发到阁部。
对于这种攻击自己老师的奏章,朱翊钧一般都会留中不发,但这次皇帝似乎想拿这个小小主事演一场杀鸡给猴看,震慑一下满朝聒噪的文官们。
掌印太监传下来皇帝的意思是将这个汤显祖抓到北京庭杖,并发配充军。
学生对他的老师无比信任,今年刚刚开春,万历就打算授予申时行以太师的职衔和伯爵的俸禄,要知道自嘉靖朝以来,几十年间,只有张居正在临死前才得到太师这一文官的最高荣誉。
万历皇帝对于自己的信任,既让申时行无比欣慰,却又让他隐隐不安。旷日持久的‘争国本’一事,已让满朝大臣都站在的皇帝对立面,若他在这个时候成为皇帝的‘臣党’很容易成为政敌们攻击的口实,这显然是不明智。
他已经清楚感受到了自己与皇帝,与文官们的嫌隙,十个锅九个盖,他这个补锅匠迟早有补不上的时候。
申时行有点怀恋同样怠政,但杀伐果断的万历的爷爷嘉靖皇帝,同样是不上朝,先帝却能将诸大臣操控于鼓掌之间。
自己的这位徒弟还是太嫩了。可是这样一个优柔寡断的皇帝不就是他们这些文官们梦寐以求的吗?
申时行提起笔,在批答草稿写出自己的意见:小臣无状,无知自大,念其一片衷心为国,还请陛下宽宥则个。
拟票完毕,墨书小票便被贴于奏疏之后,供皇帝御批。
在等待司礼监来取票拟的时间,申时行取出下面一本本章。又是一份弹劾的奏疏。
都察院御史马良才弹劾应天府上元知县方博谦,纵容其侄方华横行枉法,欺压良善,百姓无不想食其肉、啖其血,请内阁严惩此等夯官恶霸。
方华。
申时行看着这个名字,眼里闪过了不一样的东西。
他提起笔在马良才的奏章里写下自己的拟票:都察院惯捕风捉影,非朔本清源,移正风气之道,都察院长官应约束其部署,无凭聒噪者当行申斥。
窗边的灯花爆了又爆,外面传来的三更的鼓声。
铁甲将军夜渡关、朝臣朝露五更寒,虽然万历皇帝不上朝,但作为内阁首辅,申时行依旧得天不亮就来到值房,一直坐到这个时候还不得歇息。
算起年龄,今年虚岁也不过五十有八,未及耳顺之年,申时行却时常有精力不济的感觉。
难道我真的老了。
正在他感怀岁月匆匆之时,一个轻微的脚步声出现在值房门口。
“申阁老,”
申时行被这一声轻唤打断了伤怀,回过神来,听声音他知道是司礼监的人来了。
“是陈公公呀,快快请进。”
门帘一挑,身着一声深红大氅、毛皮出锋的司礼监掌印太监陈矩,掂着脚走了进来。
“阁老,”四十岁上下、面皮白净的陈矩揖了一礼,行的却是弟子礼。
大明朝的规矩,太监在入司礼监之前得要在内书房读过几年书,而教他们的老师便是翰林学士。陈矩正是申时行那一届所带的学生。
内阁有拟票权、司礼监有批红权、皇帝有最终的决定权,而司礼监大太监和皇帝又都是内阁首辅的学生,这本该是一个多么稳定的三角结构。
万历皇帝虽十年没来过内阁了,但作为冯保的接班,与跋扈专权的冯大伴不同,陈矩为人极其谦逊,与申首辅也一直保持着严格的师生关系,从不敢乱权,因此在朝野内外风评极佳。
“陈公公怎么亲自来了,拿票拟的话,着两个小太监来就行,”申时行站了起来。
“阁老,是陛下请让暖阁去觐见。”
“这么晚了陛下还要见我?”申时行不免心中坠坠。
“公公可知所谓何事?”
“这个杂家就不太清楚,”陈矩一脸悻悻,“但看陛下脸色好似不善,阁老面圣时须得小心言辞。”
“好的,多谢公公提点。”
申时行离开座位,拖着脚步,和陈矩离开了值房。
作为一代帝师,执掌内阁八年的首相,朱翊钧特赐其紫禁城抬撵的特权。
跟着前面的两盏黄色灯笼,摸着膝盖上附着的狐皮白毯,抬撵之上的申阁老的一颗心,随着身子的吱呀颠簸,也惴惴不歇。他大概也猜到了皇帝学生找他是所谓何事。
前些天,一个不知死活的工部小官不知动错了那根弦,竟然打破了万历和臣子的协议,在一年之期到来之前,上书提起了册立太子之事。
虽然他打的名头是工部要为立储提前安排做好准备,该上马的工程要提前上马。但谁看不出这家伙的小心思,什么提前安排工程,这就是在催促万历赶紧立储。
册立太子就你工部需要准备,吏部不需要、礼部不需要。真是嫌的。
申时行很明白自己这个学生皇帝所谓一年之约所打的主意。一来利用这一年的时间、病恹恹的皇后搞不好就撑不住了,这样他就有理由将皇贵妃扶上位。
二来,就算最后皇后小命保住,他也有一年的时间做好心理建设,保不齐哪天自己、或者大臣们就想通了呢。
这是大臣与皇帝之间的默契,对于群臣与皇帝也是一个很好的缓冲期,现在好了,这个张有德撕开了这层窗户纸,所有的矛盾都暴露与人前。
申时行这个内阁首相再想糊也糊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