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顺仔细回味话中玄机,良久才叹了声:“好一招三全其美的法子,既能安抚西凉境诸多仙门、世族,也能确保朝廷有镇压西凉的能力,还未曾伤及王室血亲之间的所谓感情。”
他意味深长地看向面前的老先生,啧啧道:“听你说即将离任,看来是谋得大功劳,回去京城便是平步青云了。”
陈齐礼拿起茶壶,晃动着倒下两杯热茶,不置可否道:“小师,你也并非料事如神。”
裴顺当然听得出来,对方这话的潜在意思,是在说他身处这座桃源洞天,也并非坚不可摧。
他拿起杯盏,吹了吹茶水上的热气,罕见地露出些许兴致:“如此说来,你布的局,还未完。”
陈齐礼将饮尽的茶杯放在石桌上,收敛脸上笑意,甩袖间两手平放膝前,正襟危坐。
他认真道:“从答应朱大人担任桃源山主起,自继任桃源学院院长,四十年以来,我都只在布一个局。成龙局也好,压龙局也罢,不过是局中之局,绝非我所在意。”
“我的局,就是让小师入局,让小师入世!“
“元大郎的死,对小师的心境已然有了影响,否则你是绝不会多管元皮皮的闲事。”
“元皮皮如今重构仙桥,一身蛮气纵然浑厚,却暗藏狠戾之意,又有郁结在心,倘若小师能够不顾及元大郎的托付,从容放任这孩子离开,那我无话可说。”
“纯当这些年的谋划,白费功夫。”
裴顺不由鼓起掌来,由衷笑道:“好一个阳谋,你这般开门见山,可叫我措手不及。如你所说,元皮皮按这条路走下去,将会功成名就,沦为如你一般的朝廷傀儡。”
说着,他脸上笑容忽的消失,斥责道:“举步维艰四个字,是你活了大半辈子的总结,但路是你自己选的,当然就要打烂牙齿往肚子里吞!”
“可你陈齐礼什么身份,你怎敢将这份痛苦再施加在旁人身上!你把自己当成什么了?啊?你凭什么让一个淳朴的铁匠无端送死,你凭什么让一个无辜的孩子在往后人生受尽苦难!任人摆布!”
石桌上的茶壶被手掌重重拍打,连同杯盏尽数摔在地上,洒了一地的茶水,弥漫起满院的桃茶香,还有一股肃杀意。
场间,半晌的静谧,只有持续不停的重重喘息声。
陈齐礼目视前方,屏息说道:“如果我不是小师的学生,小师大概不会这样生气吧。”
“可正因为是小师的学生,我相信以小师的智慧,可以补偏救弊。”
裴顺冷笑道:“你埋下的祸根,我来矫正?”
“小师,这个世界病了,病根是灵气衰败,可由此引发的一系列病发症结,才是叫人可怕的东西。”
陈齐礼缓缓仰首,满是皱褶的脸上凝聚出一股坚定的信念,他直视着裴顺的眼睛,坚信道:“今天看来,是我无理取闹,是我的过错,可往后数年、数十年、甚至数百年再看,我相信是非对错自有后人评说。”
“离开桃源乡后,我受尽磨难,开始的时候,我总会想起小师谓我概无出息,谓我愚钝,所以我便咬着牙,坚持下去,势必要做好给小师看。”
“可当我咬着牙完成了一件又一件的事情之后,当我爬上更高的位置之后,当我对这个世界更了解之后,我却越发觉得自己渺小无力,甚至有些绝望。”
“每到这些时候,我就会想,如果是小师遇见这件事情,会怎么做?我找到了敲门,是的小师,如你所说,我资质愚钝,只能用这样愚蠢的方法,一步,一步,走到现在。”
“所以,我始终相信,只要小师愿意入世,以小师的智慧,这天下必然会有更好的方向,哪怕只是一点点。”
老先生缓缓起身,说完这几句话,他并没有感到痛快,反是像自己深埋心底的痛处被公开处刑,高挑的身躯竟显得有些佝偻起来。
他不打算等裴顺的回答,自顾已经起身,疲惫地做着最后的劝告。
“当然,如果小师不为所动,以后人看来,我今日的做法,大概就真的愚蠢至极。”
“穷者独善其身,达者兼善天下,世间万事向来如此,有能者居之,无能者不为,我不排斥小师想为平凡的众生讨一份余生得意的想法,我只是希望再多几位力争上游的平凡人。”
“我想这世间再多些有能者,以星星之火,燎起满目疮痍的草原,挽救这个正在沉沦的世界。”
陈齐礼走出院门,散尽小院遮掩天机的灵气,恭恭敬敬朝裴顺施了一个大礼:“我布这一局,还有最后一子。小师,且看我走得如何。”
裴顺沉重的脸色,忽然有些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