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呷了一口酒,见萧干兀自玩着手中的酒杯,好似是沉醉于这酒杯上的青釉花纹,不由得叹了一口气道:“萧兄,各家自扫门前雪,哪管他人瓦上霜?你我今朝有酒共醉,他人际遇纵使可叹,亦只付诸杯中物可也。来来,你我满饮此杯,过数日定了盟约,共享太平,岂不是好?”
萧干抬起头来,望了高强一眼,忽然间下定了决心,举起杯来向高强示意道:“某家纵横半生,出生入死,也该到了享享清福的时候了!自是一切仰仗相公,待定了盟约之后,辽东无事,趁着入朝进贡的功夫,少不得要到汴梁城去讨几杯水酒喝,人说大宋汴京如天上宫阙一般,今生若不得见,岂非枉空?”
高强大笑道:“当日在燕京多有叨扰,不曾还了萧兄这个东道,萧兄若来时,正是求之不得!”两下里酒杯一碰,一饮而尽,都将酒杯倒转过来,以示涓滴不剩,二人相视一望,俱都大笑起来。
上头达成了默契,下面的谈判进度便即快的惊人,当日便拟成了草议。铁骊国亦成为了大宋的属国,疆域局限于鸭子河西北,非得大宋首肯,不得出外征伐,更不可擅自与外国交往,按照现在的话来说,等于是交出了自己的外交和国防权力。
对于高强来说,他便也不得不放弃暗杀萧干的计划,杀一个外国的藩王,和杀一个属国的国王,这是完全不同的概念,前者是引起外交纠纷,后者则是国内的官司。要知道,高强现在是在和时间赛跑,等到明年春天汴京的朝旨到来,他多半就要交卸辽东的官职,回到汴梁去了,倘若不出意外,等着他的便是一个空头王爵,从此投闲置散。
这样的日子,亦是高强所望,为此他更加不可以惹上自己任内无法了结的官司,否则的话,等到他下了台,这就是对付他的定时炸弹了。反正萧干已经低头,只要他安分守己,留他一命又有何妨?若是他再要妄动,大宋身为铁骊国的宗主国,大把手段可以对付他,大不了一纸诏书招到京城,便可令他动弹不得了。
铁骊国既然低头,那金国身为败战之国,更是没有多少余地。不过数日,金国便即接受了高强所提出的条件。举国被分为三部,斜也一部,挞懒一部,粘罕一部,皆被限于旧时生女真的地盘上,而那些之前已经迁移到大宋境内猛安和谋克,无论在宋金战事中是否被宋军强行驱逐和迁移,都将成为大宋的编户齐民,不再算是金国的臣民。
对金协议中当然也是有喜事的,三部金国节度使联名上表,请求大宋重新册封阿骨打为狼主,高强自然是欣然代为转达,只不过南北之间讯息传递不利,朝廷的回书想必是等不到会盟的时候了。
至于契丹使者萧特末,当得知了国中变故之后,立时偃旗息鼓,绝口不提辽东故地之事,极为痛快地与大宋议定了两国东段疆界问题,并且商定了将立下界碑,掘出界壕,以划定两国疆界,大宋从中得到了泰州和长春州、黄龙府等地,将原有辽国东京道的土地尽数收入囊中,一只脚已经踏入了呼伦贝尔草原。
大宋宣和元年,辽东的春天来得格外地早。高强率领大军,偕同辽东诸部使节一同离了黄龙府,来到鸭子河畔,在冰上凿出窟窿来,打起新春的第一尾鱼,又驰马草原上,射下了今年的第一头大雁,就以这头鱼和头雁宴,开启了辽东会盟的序幕。
选择这种形式,高强亦是煞费苦心,统治是讲究顺应心理的,契丹终究是占据辽东二百年的大国,各部多已习惯了契丹的统治模式,大宋新到此地,自然不能指望塞外诸族一夜之间就习惯了大宋的王化,借用诸族所习惯的形式来宣示大宋的主权,亦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按照契丹故事,每年的头鱼宴和头雁宴,应当是辽主春捺钵的一个必备仪式,千里之内的诸部酋长皆须来朝,并献上贡品,当年高强出使契丹之时,也有幸参与了当年的头鱼宴。
是日,鸭子河边旗幡招展,人喊马嘶,宋军搭起了足以容纳数百人的大帐,各国各部的使节济济一帐,席上肉山酒海,五味杂陈,少不了的两样菜,便是一尾大鱼和一头大雁了。
待诸部会齐,高强当众读了誓约,以下辽国使者萧特末、铁骊国国王萧干,金国谙版孛堇完颜斜也等人,亦一一读誓无违。待各自盟誓之后,有壮士端上大酒坛,高强忍着痛在手指上割了一刀,将血洒在酒坛里,而后会盟之人亦将血洒入,最后在帐外杀了一头青牛,一匹白马,将颈血沥在这坛酒中,大家各分一碗,再齐齐饮了,这盟约便算成就了。
高强端着酒碗,望着碗中的酒水,心中一时是百感交集。当初匪夷所思地来到这个时空,历经了多少坎坷磨难,好容易走到今天这一刻,此番盟誓过后,契丹已弱,铁骊国新立不足为患,金国更是元气大伤,还有一心结好大宋的高丽国从旁牵制,凭着辽东百万军民,辽东自可安稳。而辽东既安,大宋便对契丹形成了两面包围的态势,以如今契丹的势弱,自可从容在契丹朝中扶植亲宋的势力,凭借着大宋百余年来对辽国上下的文化侵蚀,将来甚至有可能将契丹也并入版图之中。
北边大势如此,西夏自然也兴不起什么风浪来,而对于已经蓬勃发展的大宋商贸来说,打通西域的丝绸之路恐怕就是下一个目标了吧?如今,大宋的朝廷财政业已与商贸紧紧挂起钩来,有了这样的驱动力,朝廷自当集中全力降服西夏,现今两国之间实力悬殊,胜负几无可怀疑。只不过,这样唾手可得的功劳,高强已经全不放在心上了。
高强抬起头来,帐中几百道目光都投在他的身上,蓦然间心头升起一股豪情,自己手中握着的,竟是万里江山、无数人们的安危幸福!男人大丈夫,一生之中有了这样的一刻,斯可谓人生之极矣!他长笑一声,将碗中酒一饮而尽,帐中诸人亦随之举杯痛饮,随后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笑声中却是各自不同的无尽意味。
会盟既毕,诸部各自登程回途,高强回转黄龙府没两日,便有朝廷天使前来传旨,说道高强守边御寇,擒斩大酋,出师克捷,扬威域外,为国建立殊勋,兹超拜清和郡王,赐第京师,妻李氏封王妃,妾四人皆拜国夫人。旨到之日,便即交卸诸职,回汴梁受封云云。
高强领旨谢恩,便将宣抚大印取出来,交给前来接任的新宣抚张叔夜,一一指点各处府库兵籍和军事要地,面授治理此地之要,又嘱咐陈规、朱武等参议,花荣、郭药师等武将,一班儿辅佐新任宣抚,牢守本位。随后便率了自己牙兵,首途取道辽阳府而去。
本拟到得辽阳府,汇合了李清照等家眷之后,再起程返回中原。哪知在府门之外迎迓的人丛之前,高强竟尔见到了意料之外的人儿。在师师和右京欣喜欲狂的笑容和泪水之间,他翻身下马,张开双臂抱着两人,亦抱住了她们手中那两个懵然不识生父的双胞孩儿,心中正是激荡无穷,深深吸了口气,大声道:“莫哭,我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