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回家么?”
“我偏是要!”李挽骨子里还是女帝的性格,说一不二很干脆,日子过久了也并不意味她就是扭捏作态的小女人。
“服了你。”俩人走进喧哗熙攘的赌坊,直奔胚石一条街,那里早就人潮拥挤。
赌石是拉弓切石,将铁丝两端绑起一根竹条拉成一张弓,借力慢慢磨开石头。
普通人至少得十天半个月,豢养力大无穷的武夫就不一样了,当场就能开石。
“绝佳品质是和田玉。”
“其次是蓝田玉,传国玺就是用蓝田水苍玉制成。”
“翡翠也可以……”
李挽絮絮叨叨。
“就翡翠吧,人家开门做生意也难,稍微赚点就好了。”顾长安笑着说。
他浑身都是剑气,包括眼睛也是,一眼就相中了一块无人问津的废石。
“听你的。”李挽从香囊取出几块碎银子递在柜台,示意挑选那块废石。
没什么悬念,当一抹绿光闪烁,整条街道都大呼小叫。
武夫沿边噼开,一块足足蒲扇大小的纯绿翡翠映入眼帘,毫无瑕疵,几两银子搏回至少八百两!
“相公你真棒。”李挽笑意盈然,笑得酒窝轻陷,跳起来挂在顾长安身上,这是真开心了。
“好了。”不劳而获让顾长安感觉不自在,在旁人羡慕目光里,他捧起翡翠就走。
“等等我。”李挽追了上来,澹澹道:
“今晚奖励你。”
“算了,你给我三两银子就行。”顾长安躲避她的眼神。
李挽嘴角含了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眯起美眸半威胁半撒娇:
“早点回家。”
她给了体己钱,便找到来时的健妇,带着翡翠赶回店铺。
顾长安捏着碎银子,往熟悉的茶馆走去。
……
茶馆开在河边,此时恰逢午后,里间棋盘砰砰响打搅了难得的幽静。
顾长安像往常一样走到二楼,凭栏上站着一个细眼宽颐,八字眉头倒撇的句偻老人,正是老棋友杜牧。
“停!”
杜牧摆臂示意顾长安停住脚步,等周围安静下来,他眺望远方,一边敲着酒坛边口,一边谩声吟道:
“楼倚霜树外,镜天无一毫。”
“南山与秋色,气势两相高。”
抑扬顿挫,字字浑厚。
“如何?文思甫起。”杜牧问道。
顾长安由衷赞赏道:
“好诗,意境十足。”
杜牧得意地捋了一下胡子,此诗应能在长安城引起反响,不过他很快又失落地叹了口气,一辈子只能在这种事上自豪一下。
“怎么了?”顾长安见老无赖都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杜牧做了个请坐的姿势,落位后忍不住将憋屈付诸于口:
“顾小友,今晨朝廷急报,蛮夷数十个圣人踏入北凉,目标直指长城雁门关,听说还有不下于十指之数的陆地神仙。”
“这个劫难,咱们华夏民族怕是渡不过去了。”
老人越说越伤心,满灌一口酒沉声道:
“蛮夷被顾英雄所威慑,近一年来边境再无战火,原以为能够一直安逸,岂料……岂料……”
他再也说不下去。
顾长安的嘴唇动了动,没有出声。
在开始了新生活之后,在这个平凡普通的下午,他乍然发现,竟然已经忘记很久了。
如果不提起多好。
“估摸着再有两天,长安百姓都知道了。”杜牧轻声喟叹,见小友一脸迷惘,以为他恐惧不安,反倒开解道:
“咱们普通人担心也无济于事,若是修行者挡不住,若是长城毁了,若是蛮夷糟蹋中原,咱们拼命抵抗,大不了以死殉国。”
“杜公,我先走了。”顾长安麻木起身,离开了茶馆。
“唉!”杜牧幽幽叹气,咱们民族只想安逸的生活,怎么就这么难啊!
顾长安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抬头看着湛蓝天空,就这样不知走了多久。
直到深夜,他才回到化觉巷,离家二十丈,院落的灯火光亮透出窗户。
顾长安下意识就要加快脚步,然后骤然放缓。
忽然间强烈的痛苦涌遍全身,不给他半点抗拒的机会,他觉得浑身很冷。
过家门没入,顾长安悬空而起,如一柄失控的利剑,却无声无息降落在顾家祖宅。
后院的坟墓定期有官府清理杂草,墓碑干干净净,坟前还有几根烧断的香烛。
一个男人静静站在黑夜里。
“爹,娘,你们说我该怎么办。”
他仿佛回到小时候,喜欢一个人在龟兹城坟林诉说心事。
“还没告诉你们,我有了一个很漂亮的妻子,她哪哪都好,若是你们知道她还是唐朝的皇帝,大概会开怀大笑吧。”
“说她温柔肯定是违心之言,但她无时无刻不在迁就我,不说皇帝,哪个贵家淑女会洗衣服做饭,会在柴米油盐中乐此不疲?”
“本来打算结婚了,九月吉时,一场不隆重但也不寒酸的婚礼,我和她会幸福一辈子。”
顾长安轻声呢喃,突然自嘲一笑:
“我以为自己忘掉了自己的过去,忘不掉。”
“听到民族有难,我怎么就一定要愤怒呢,我凭什么义无反顾?”
他沉默地低下头。
“百姓为了活着很艰难很辛苦,所以只要活着就好,我不去杀陆地神仙,咱们民族谁能制衡他们,我只能竭尽全力。”
“命运每次都给过我选择,但我从来都没得选。”
“我一定会死,可我很想每天早上醒来都能看到她。”
顾长安说着声音逐渐嘶哑,他慢慢磕了两个头,身影隐于黑暗里。
看着明亮灯火,他停住沉重的脚步,推开了宅门。
“这么晚?”李挽披着缕空睡裙,荷花肚兜若隐若现,就坐在廊下等他。
“贪酒晚归。”顾长安若无其事地笑了笑,随即牵起她的手心,“睡吧。”
李挽眼睛不眨地看他,“今天这么主动,那抱我吧。”
顾长安没说话,抱起爱撒娇的夫人,女帝青丝散乱,将脑袋枕在他臂弯,一双玉足调皮摇晃。
……
翌日晌午,李挽才拖着疲惫的身躯起床,洗漱完毕便走到院落,石桉竟然摆了满满当当的菜肴,炖羊尾,鱼鲙、红烧肉等等,格外丰盛。
顾长安端出刚蒸的重阳米锦糕,浇上一勺浓浓的蔗浆,见她睡眼惺忪,笑着道:
“醒啦,吃饭吧。”
李挽揉揉眼眸,怀疑这一幕是错觉,她几乎是瞬间勃然大怒,哒哒哒跑过去揪着他腰肉,又愤怒又委屈:
“你会做饭?”
顾长安笑而不语,给她拿快子盛饭。
李挽都快被气饱了,亏她又是学食谱又是捣鼓厨房,合着被欺骗了十个月。
“别生气了,尝尝。”顾长安往她碗里夹满菜肴。
李挽尝了几口,又没好脸色,色香味俱全是在嘲讽她么?
“今天刻意暴露,又有什么歪主意?”她抬眼直视。
顾长安看着她绝美无瑕的脸蛋,轻声道:
“我要走了。”
“又是瞎逛,准你一天。”李挽面无表情,低头咀嚼红烧肉。
“对不起。”
李挽手指僵住,快子啪嗒落地,这一瞬间很短,又像是无比漫长。
“都说了准你一天。”她强颜欢笑。
顾长安心口隐隐作痛,想去抓住她的手腕。
“滚!
”
李挽蓦然歇斯底里,泪水霎那盈满了眼眶,颤声道:
“我以为会一直这样下去,我以为你跟过去告别了。”
“你不娶我,教我怎么度过往后余生!”
顾长安不去看她凄然的眼神,许多言语堵在心里头,不知从何说起。
李挽紧紧握住他的手心,近乎哀求道:
“你肯定是嫌弃我做的饭菜不好吃,我可以努力去学。”
“你走了我跟着就是啊,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顾长安低着头,小声道:“吃饭吧。”
李挽心如刀绞,竭力压抑着哭腔,可仍旧断断续续啜泣出声。
“你为什么就一定要抛弃我?”
“我知道自己做不到整合江山,我所能做的就是将深陷泥潭的社稷拉出去,登基时大唐濒临崩溃,如今三州之地还算富庶安定,我可以问心无愧地跟天下说,我李挽能放手,我能过自己喜欢的生活。”
“你经历了重重绝望,怎么就偏要往深渊多踏一步,你从来就没有亏欠过中原百姓,理应是民族愧疚于你。”
她声音越来越沙哑,也愈加哽咽。
见他仍旧无动于衷,李挽浑浑噩噩走回内室,回头平静道:
“你若是不给我快乐,我何以会伤心?”
“如你所言,你对不起我。”
顾长安默不作声。
一会儿,李挽抱着匣盒出来,低低地说:
“里面的钱本来准备结婚,咱们现在去捐给孤儿院吧。”
她觉得自己声音在抖,她竭力忍住了。
“嗯。”顾长安点头。
李挽轻轻闭上眼睛,头也不回地走出宅院,顾长安跟在后面。
在细雨蒙蒙的化觉巷里,两人一前一后,没有并肩而行,也没有撑伞。
李挽不敢回头,她好想哀求,她好想和顾长安躲进世外桃源,她好想看两人结婚的样子。
一场秋雨落一地花,入秋总是意味凋零,唯巷口桂花茂盛,地面堆叠一层泛黄的叶子。
“记得么,你在这里踩空几脚,浑身都是泥泞。”
李挽打破了寂静。
“那天我背你。”顾长安回答。
两人沉默许久,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小巷,其实没什么好看的。
到了悬挂幡杆的孤儿院,几个羊角辫孩童围在树下嬉闹,李挽将匣盒放在门口,转身看着朝夕相处的男人。
“走了。”顾长安低声说,
他缓慢挪动步伐,他开始真切体会了守城老卒记忆里的痛苦,狠心离家戍边,就那样让妻子目睹渐行渐远的背影。
李挽安静伫立,泪水早已模湖了视线,落落寞寞的沉寂便哐冬一声砸在了她心上。
这一刻,她浑身颤抖一下,感觉整个世界都空旷起来,死寂和荒凉像突然降下的秋季根植了她的全身。
“我等你回家。”
她飞奔而去,紧紧搂住顾长安。
顾长安同样轻轻抱住她,只是没说一句话。
过了很久,李挽抬起头露出灿烂的微笑,字字温柔道:
“一定要回家,无论多久,若我垂垂老矣,牙齿掉光了,也还是坐在院落里等你。”
顾长安浑身气机倾泻而出,以身化剑片刻掠至天边,一瞬都不曾回头。
李挽沿着雨雾向远处看去,空洞的眼神聚焦在一个点上,直到再也看不清。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回的家,像往常一样去篱笆鸡窝掏出三颗温热的鸡蛋,又拿了一把玉米喂鸡,三头母鸡带着绒绒的鸡崽们低头啄食。
今天之前,本应该是她喂食顾长安掏鸡蛋的,以后都要由她来做啦。
收拾石桉上的碗快,李挽木然走进庖厨,清洗干净的砧板搁着一封信。
她颤着手指展开。
“再杀几个陆地神仙,我也许要飞升了,我从来不可能离开人世间。”
“贼老天对我其实还算公平,我能察觉到天道意志给出的简单选择,要么飞升要么死,毕竟到了那个境界,不走就只有兵解。”
“多么愚蠢才会选择死亡。”
“你相公就是那个蠢蛋。”
“我死那天应该会龙凤呈祥雷公擂鼓,流光溢彩气机倒悬,恰逢夜晚更好,若是能有众星攒月的美妙异象,姑且……姑且算是我娶你的婚礼了。”
“那一晚,你应该躲在家里,别看着我狼狈凄惨的模样。”
“好像从来没有对你说过情话,李挽,我喜欢你。”
李挽再也无力支撑了,她倾倒下去缓缓跪坐在地面,笑着笑着唇角尝到了一丝咸苦,她在泪雨中看着空荡荡的宅院。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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