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头散发的青年闭口不言,只是身体剧烈颤栗。
魁梧骑士轻轻拍手,随从递过来一柄金色匕首。
一刀捅在青年大腿上,让他发出凄厉的哀嚎。
“冕下决意彻查西域,你不说,别人肯定也会说,真准备经历百种酷刑吗?”
魁梧骑士蓝童迸射出残忍的杀机。
当帝国战功赫赫的骑士抵达西域,一切魑魅魍魉都要现行。
青年心脏几乎要跳破胸膛,他不是害怕酷刑,而是恐惧远在孤城的魔鬼。
噩梦重新浮现,瞬间裤子热乎乎,湿漉漉。
“居然尿裤了,孬货!”魁梧骑士身形笔挺,怒喝一声:
“任何阴谋,帝国都能毁灭它,立刻坦白!”
青年惨笑,颤声说:
“七千里疆土,还有一座中原城池,六十三载未曾沦陷。”
死一般的沉寂!
大厅安静得只剩急促的呼吸声。
骑士各个面色苍白,神情难以置信至极!
“对,就是六十三年,现在还有一个恶魔在守城,他一人杀了我们月家一万悍卒,他还替中原开疆扩土二十里。”
“哈哈哈哈,你们信不信?”
青年神态狰狞,肆无忌惮地大笑。
平地起惊雷!
魁梧骑士身子一僵,一头栽倒在地。
“天塌了……”他声音虚弱干瘪,全无气场可言。
当听到一个恶魔杀穿一万悍卒时,一切谜团全部解开。
折兰肃,月九龄,呼延寿,刀鬼,李唐高朝恩……
波澜不惊的西域,竟捂着一个足以震翻天下的盖子!
见骑士首领也如此不堪,青年越发亢奋起来:
“为什么只我月家倒霉?灾难曝光了,都去死吧!
”
说完咬舌自尽。
魁梧骑士看向青年的眼神,变得冰冷无比,可在那冰冷里,又带着那么一点绝望的意味。
滔天屈辱!
立国以来,最大的屈辱,也是最沉重的挫折,他都不敢想象圣城会是怎样的爆炸反应。
“快……快传回消息给天神冕下!”魁梧骑士艰难爬起来,声音都带着哭腔。
……
“落日关城喽,行人车马最后进出——”
垛楼士兵的喝城声长长回荡在玉门关隘。
络绎不绝的车马满载满驮,犹如一道色彩斑斓的迁徙大河,匆匆流出,丝毫没有断流。
刘尚坐在茶肆里,呆滞地注视熙熙攘攘的人群。
进出需要一张写明姓名、籍贯,所属坊铺的路引,且必须长官签押。
他没有。
荒诞的是,当他满怀希望准备进关的前一刻,蛮夷突然颁发禁严令,被迫逗留到现在。
彷佛苍天刻意捉弄,嫌安西人经受的苦难还不够多。
刘尚遽然起身,不能再拖了,纵然粉身碎骨,也必须完成使命。
他沿着东方走过去,半个时辰后接近边界石碑,那一道道铁甲身影都是北凉将卒。
偷渡会被击毙,刘尚又像往常一样拿性命做赌注。
赌输了,北凉将卒也会检查他的尸体,翻出令牌和纸条,至少为国戍边的将士远比普通中原人更值得信任。
“止步!
”
烽火台传出怒喝。
刘尚举起双手,全程一直抿着嘴前行,眼神闪着焦灼。
“一!”
弓弩齐齐上膛。
守护边境的将卒眼神寒意森森,紧紧盯着蛮夷。
“二!”
刘尚很坦然接受死亡的命运,他迈过界碑,踏过疆土分界线,整个人瘫软在中原土地上。
“三……”
话音刚落。
“停!”主将突然摆臂拦住麾下小卒。
此人骨瘦如柴,病入膏肓,没有当场击毙的原因就是看上去毫无威胁。
“扣押!”张宜方下令。
几个士卒离开烽火台,小心翼翼走向刘尚,将其四肢摁住。
“目的?”一人呵斥。
“啊……啊……”刘尚费了好大力气,颈子都憋红了,还是说不出话来,他看向烽火台的张宜方。
这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啊。
委屈,哀求,又夹着希望的泪花。
刘尚没有挣扎,就这样一直盯着金甲头盔的主将。
求你了,求你了,你来吧,你来吧。
面对举动如此诡异的蛮夷,张宜方倒没有生怯,阔步走向疆土分界线。
“别想刺杀!”士卒勐然抓住刘尚,刘尚顿觉如同被一对铁钳夹住,根本动弹不得。
他疯狂转动眼珠子,视线看向自己的衣襟。
“取出来。”张宜方示意士卒。
士卒将手伸进包浆衣裳里,拿出一块锈迹斑斑的令牌,以及一张泛黄浸湿的纸张。
他不识字,于是赶紧递给张将军。
张宜方覆满老茧的大手接过,先翻开令牌背面,左边刻着“安西军”,右边刻着“第八团”。
他略带惶惑地眯起眼睛,突然脑海剧震,六十多年前的西域孤军?
“阿巴阿巴……”刘尚拼命想说话,逼得头颈上的筋络一根一根绽起来。
“松手!
”
张宜方突兀咆孝了一声。
他赶紧展开纸张,依稀辨别出一行行小字:
我是安西军一员,六十三年寸土未丢,还有一个人始终在坚守孤城,请中原营救】
刹那间,张宜方头晕目眩。
突如其来的冲击往往能造成精神短暂凝滞,他往后退了几步,表情彻底僵住。
安西……
孤城……
那种前所未有的震撼情绪席卷而来,他下意识摘走头盔,伸出右拳重重地捶在左肩,眼中饱含热泪:
“致敬英雄!”
士卒们既困惑又骇然,但也朝着刘尚做出同样的手势。
这是北凉最崇高的致敬礼仪啊。
刘尚趴在地上泪流满面,过往的绝望记忆,这一刻彷佛都随着中原的微风而消逝。
“张将,您……”士卒低声问。
张宜方快步将刘尚搀扶起来,满脸涨得通红,哽咽道:
“龟兹城,龟兹城还是中原的,六十三年没丢,六十三年啊!
”
边境陷入幽谷般的寂静。
士卒童孔骤缩,张了张嘴,竟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从军者谁不知龟兹城?
煌煌盛唐时,中原军队就是在那里创造一个个奇迹,打残西域诸国。
安史之乱后,整个西域被蛮夷侵占,而荣耀满身的第八团就此隔绝消息。
当听到龟兹城没丢的那一刻,他们内心翻江倒海,双拳紧紧攥住。
轻飘飘的几个字,却是六十三年的鲜血,是六十三年的安西英魂,是无数个绝望的黑夜!
“英雄!”张宜方搂住刘尚的肩膀,向来坚硬的疆场汉子,竟也泪流满面。
世人说中原属北凉最苦,毗邻蛮国,必须坚守玉门关这座中原门户。
但北凉人身后还站着华夏民族,有犒赏有军饷,打胜仗了还能接受中原的欢呼,死后骨灰也能落叶归根。
可是身处蛮夷腹地的孤城呢?
没有援军,看不到任何希望,无人问津,在漫长的时间里,必须忍受心灵和肉体上的重重折磨。
死并不难,在绝境中抗争坚持才是真正的华夏嵴梁。
“啊……”刘尚拼命摇头,做着各种手势。
我不是英雄,英雄都躺在那片疆土上,英雄是那个一人镇守国土的男人。
“回家,咱们回家。”张宜方擦去泪痕,牵着一阵狂风都能吹倒的刘尚。
士卒收拾情绪,可一颗心还沉甸甸的。
这是他们有生以来听到过最绝望最黑暗的故事,也是最激昂的传奇史诗。
“啊巴啊巴……”刘尚扭头指着西域方向,似乎要说些什么。
“回家,您慢慢写下来。”张宜方温声说道,眼中隐藏着痛苦之色。
连武道宗师都很难趟过的万里西域,一个没有修为的普通人,究竟经历多少磨难才能走进玉门关。
已经病入膏肓了,全凭意志吊着一口气,这个男人也是煌煌青史上绕不过去的丰碑传奇。
“立刻找医师。”张宜方督促麾下,随即脑海里闪烁着一张中原流传的画像。
他甚至都没有勇气去听画像人的故事,一人守城啊!
“回……回家。”刘尚声带艰难嘶吼出两个不全的音节,他缓缓蹲在地上,全身颤抖用力哭嚎。
只有他知道自己这三年经历了何等绝境,又是如何凭借血肉之躯爬出炼狱。
长安,我答应你的,我做到了,你呢?
中原人,中原的风,中原的烽火台都很美,可我还是很想你们。
“长……长安。”刘尚又用声带嘶吼,他害怕长安已经倒下,再也见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