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夜晚凉爽怡人。
方磊拎着塑料袋来到了护城河边的万年桥下,找了个台阶一屁股坐下,看着悠悠河水,吹着凉风,一边喝啤酒,一边发呆。他想起了很多两个女儿小时候的事情。那时候,他三十多岁,为得到了两个宝贝而欣喜若狂,整天就想和她们待在一起,给她们读故事,陪她们一起跳舞,说笑,费心做好吃的给她们吃。他还记得,她们从小喜欢吃意大利面,番茄肉酱,他会把意面用叉子切成小段,她们则用勺子舀着往嘴里送,常常弄得满嘴满身都是红红的番茄酱,小脸鼓鼓、油油的,非常可爱。那时候的他时常会感慨,自己这辈子是走了什么狗屎运,才会拥有两个这么可爱听话的女儿。
然而这一切在她们的青春期发生了逆转。小时候太过听话的她们,突然在十四五岁的年纪变得超级叛逆。早恋,旷课,逃学,抽烟……事后方磊回想起来,也许是那段时间自己的陪伴不够,才出了问题。那短短的两三年是他职业生涯唯一的奋斗期。他天真地想到要做出点成绩,给孩子们树立一个优秀的榜样,几乎把所有的精力投入到了刑警的工作中,以至于忽略了家庭。
幸运的是,自己有个好妻子,孩子有个好妈妈。在这位了不起女性的带领和感染下,两个孩子的叛逆个性在十八岁之前都被扭转了过来,并先后考取了还不错的大学。大学毕业后,大女儿做了教师,小女儿做了护士,都是还不错的职业。小女儿就是在医院认识现在的丈夫的。
即便如此,方磊认为,她们似乎对自己“感情不深”。她们只记得妈妈的好,而轻视了方磊在她们小时候的陪伴。在她们的记忆里,爸爸永远在外面,晚上很晚或干脆不回家。对她们而言,做警察的爸爸只有在老师和同学议论时,才能让她们脸上有一点光,绝大多数时间,她们只记得妈妈的辛苦操劳和爸爸的失位。
这种状况在妈妈去世后更明显了。成家之后,她们本来就回来得少,再加上没有了妈妈,而与这个爸爸又没有太多共同话题,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作为父亲,方磊偶尔也想过去改善一下父女关系,但收效甚微。
因此,这次她们两家人同时出现,还劝他卖房子,说实话让他感到伤痛不已。自从妻子去世之后,他已经很久没这么伤心过了。伤心之后便是落寞,落寞到深处乃至孤独。
他感到孤独极了。
一仰头,他发现易拉罐不知不觉已经喝空了,于是便放在一旁,准备等下去扔垃圾桶。这时候,几米开外的草丛里有什么东西在挪动,吸引了他的注意。他盯着仔细看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那是一只小狗。它看起来可能才一两个月大,黑色,身上的毛有点卷,黑黑亮亮的眼睛正充满胆怯地望着他,小尾巴摇个不停。方磊从塑料袋里拿出那个准备作为早餐的面包,朝它发出啧啧的声音。
它试探了几步,就跑过来了。
方磊把面包掰成小块,放在自己的掌心里。小黑狗警惕地靠近,伸长脖子,用舌头将面包卷进了嘴里,弄得他掌心痒痒的。他笑了,撕下更多的面包喂他。他简直像个小饿死鬼,终于放开胆子吃了起来。方磊朝四周看了看,并没发现有它的主人在附近,这才意识到它应该是一条流浪狗。方磊摸着它的头,不断告诫自己,坚决不能饲养它,否则会非常麻烦,会想起那些伤心事。
过了一会儿,他的手机响了。
是法医老杨打来的。
“你现在有事吗?赶紧来一趟法医中心。”
说完,也没有解释原因就挂断了。方磊起身,把所有的面包都撒在了小狗的面前,然后看了它一眼,走到路边打了一辆出租车。
很快,他抵达到了法医中心,换上防护服,走进了解剖室。老杨正在里面玩手机,见他进来,朝旁边一指。他这才看见,两个解剖台上分别摆了两具尸体:一个是那个被砸死的男人,一个是那只砸死人的大黄狗。方磊觉得这幅画面有点荒诞。
“怎么样?”
“还不是你说非要尸检这条狗,否则不会花这么长时间。”老杨说道。
“辛苦了。下次请你吃火锅。”
“算了吧,每天都对着这些,看着生肉我都要吐了。”
方磊笑了笑。
“这么急叫我过来,是不是有情况?”
“你想先听哪个,狗还是人?”
“先狗吧。”
“那行。”老杨走到那条狗旁边,掀开白布,露出了下面的死狗。方磊脸上露出极为难看的表情。经过解剖之后,这条大黄狗的模样更凄惨了。
“首先,通过胃部的消化物可以确定,这是一条流浪狗,因为检验出来的全是垃圾和腐烂物,没有一点狗粮或正常食物。”
方磊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身上的创口多大四十多处,皆为利器所伤,每一处伤口虽不深,但足以让它产生流血和疼痛。”老杨说着停顿了一下,像是在强忍着悲愤。方磊知道他是一个非常有爱心的人,家里收留了四五只流浪猫,每次来上班,都得在浴室洗半小时以上的澡,以避免把那些猫毛带进来。但即便如此,方磊还是有点惊讶这样一位解剖过上千具尸体、做了半辈子的老法医会在解剖一条流浪狗时,产生如此的情绪波动,“你再看看他的左后腿,膝关节部位粉碎性骨折……”
“会不会是摔下来摔碎的?”
“不是。它从二十米以上的高空坠落,砸在了人的身上,相当于有了一个缓冲,不可能摔成这样。而且,最关键的是,不仅仅是左后腿,右后腿也是如此,同样的部位,同样的粉碎性骨折!”
方磊现在知道老杨为什么会这么生气了。他仿佛看见一幅画面:这条大狗两条后腿完全断了,只能前爪用劲,拖着自己浑身是伤的身躯,一边发出痛苦的哀鸣,一边朝前蠕动。造成这一切的原因,极有可能是遭到了表面称之为人类、实则连禽兽不如的物种疯狂虐待。
“死因呢?”
“如你想的那样,头颅被钝器击破,流血而死。”老杨咬牙切齿地说道,“这个杂种,真希望有人能治治他!”
方磊明白他的意思。迄今为止,我国目前只有面向保护珍贵濒危野生动物的《野生动物保护法》,普通动物并未纳入保护范围,所以对于虐待普通动物的不端行为,很多情况下甚至不能称之为违法犯罪行为,很多虐猫虐狗事件,难以从法律层面予以规制,更多的只能在道德层面进行谴责。实在要上升到法律层面,那也只能对动物的伤害仅能以财物价值来衡量,如果被害动物的市场价格达到法定的程度,公安机关可以对虐杀动物者轻则予以治安处罚,重则以故意毁坏财物罪立案追诉,如果被害动物价值不高,只需向动物主人承担民事侵权责任即可。像这样的流浪狗,因为没有主人,所以既不属于民事侵权,也无法算是侵犯财产罪的对象。
“有找到虐狗的嫌疑人吗?”
此话一出,方磊的脑海中立即浮现出2502那个叫陶军的男人脸。随即,他摇了摇头。
“还在查。”
“一定要查出来。让这家伙付出代价。虽然不能以虐狗的罪起诉他,但他高空抛物砸死人,也能好好关他一段时间了。”
“放心,他跑不了。对了,死者身上有什么发现?”方磊相信法医这么匆忙把他叫来,绝不是因为虐狗的事情。
“过来吧。”
方磊跟着他走到了那具尸体旁边,掀开一看,露出一张惨白、毫无血色的男人的脸。男人三十岁不到的年纪,瘦弱,也许是有了之前大黄狗尸体带来的震撼打底,反而这张人类的脸没引起方磊太多的触动,表现出更多是一种安详。
“死者身上没有其他明显的外伤,死因也很明显,是因为头部撞在了地上,裂开了口子,导致失血休克致死。也就是说,他的确是死于高空抛物。”
“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不过,鉴于死者身上没有找到任何身份信息,所以我的这个发现也许能帮你缩小查找范围。”
“是什么?”
“我在死者的胳膊上,发现了不止一处针眼。”
“针眼?难道是……”
“没错。他的血液中检出了吗啡和可待因。”老杨轻松地说道,“这家伙是个长期吸食海洛因的瘾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