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后,云销雨霁,晴空朗朗,但都灵内外已彻彻底底成为了一片汪洋。
在地势较低的西侧,这里最深处的积水已然能够没过成人的脖颈,根本看不清浮满杂质的黄褐色水面之下是何路况,水性不好的市民日常出行甚至都有溺死的风险。
而城东区域的情况也没有好到哪去,大部分街道的水面都已经达到了成年男人的胸膛处,这样的深度足以将都灵城内近三分之一的低矮房屋淹没,使近六万人无家可归,流离失所。
甚至国王陛下的居所——都灵王宫也没有逃过这一浩劫,尽管王宫的廷臣们使尽全力阻止洪水涌入,但终究只是徒劳一场。
国王最喜爱的后花园,那座弗洛伦萨式的巴洛克风格花园如今已经被臭气熏天的洪水所占据,名贵的兰花香草,价值千金的楠木家具,看来也只能静静泡在水中等待腐烂了。
整个王宫的第一层,连同内部那些精美豪华的庭院、喷泉、剧院以及教堂,也无不是在这三日之内变得泥泞不堪、肮脏无比。
就连卡洛·埃马努埃莱三世本人,也被迫顶着腿脚的不便搬进了王宫高层的房间。
屈辱,前所未有的屈辱,治国四十余年,卡洛·埃马努埃莱三从未受过这样的奇耻大辱。
但是与都灵城中的窘境与民众所受的苦难相比,这位老国王也根本顾不上自己个人的荣辱了:
如今城内将近三分之一的人口无家可归、居无定所,这在天气转凉的十月底绝对是卡洛·埃马努埃莱三世要面临的头等大事。
每日夜里不知道有多少民众连块安身之地都找不到,穿着单薄潮湿的衬衣在萧瑟寒冷的秋风中彻夜无眠,为此而染上风寒,高烧不退的民众更是不计其数。
幸运的市民可以捡到些木板拼凑成简易的浮台,但大多数人都只能蜷缩在那些被淹没的房屋屋顶上席地而睡。
尽管卡洛·埃马努埃莱三世已经在极力协调安顿这些市民,不仅将市政厅和各政府部门的建筑向民众开放,甚至连军队驻扎的棱堡和都灵王宫之中都专门划出了一片区域,用来安置流民。
可这些措施顶多也只能收纳数千人而已,在那高达六万的流离失所的民众面前,无疑只是杯水车薪。
除此之外,都灵城市如今不只是粮食短缺,就连干净的水源也成了一个莫大的难题。
要知道,城中那齐胸深的积水可都是从下水道里倒灌出来的,况且欧洲城市的街道上本就是藏污纳垢、污秽不堪,谁也不知道那水里究竟泡了多少蛇虫鼠蚁以及其他动物的腐烂尸体。
甚至单单看一眼那令人作呕的昏黄色水面,再闻一闻无处不在的刺鼻恶臭,绝对没有人会想让这里面的任何一滴水沾进自己的口中。
但民众们又能从哪里得到干净的水源呢?
基本每一口水井都被洪水所吞没了,那些地下水也同样遭到了污染,王宫与那些贵族豪门还可以将这些污水过滤煮沸之后饮用,但那些普通民众们又能怎么办呢,他们在寒冬之中都不一定有足够的柴火储备,又怎么可能在这种时候生火烧水呢?
最初的两天,民众们还可以从那倾盆大雨中收集到干净的雨水,可随着昨日的云销雨霁,市民们手中仅有的一点净水也即将要被消耗殆尽。
有些走投无路的市民根本顾不上那么多,直接扎进了身下的污水之中开始痛饮,结果不少人当天下午便腹泻难止,高烧不退,为此而脱水死亡的更是不在少数。
在都灵的每条街道上,都几乎能看到一具具浮肿的尸体漂在水面上,而生者们甚至没有一丝精力去给这些死者施以同情和祈祷。
更要命的是,正所谓大水之后必有大疫,尽管还不确定都灵城内是否爆发了传染性瘟疫,但是看着那成百上千因风寒或痢疾而高烧发热的民众,剩下的市民也不禁感到人心惶惶,惊恐不安。
毕竟谁也不知道某个倒在角落里昏迷不醒的男人是不是就感染了霍乱或鼠疫。
卡洛·埃马努埃莱三世也命令了都灵大学的医生与学者们协助市民预防灾疫,可那些学者们此时也是自身难保,根本派不上什么用场。
绝望,无边的绝望,谁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要持续多久,谁也不知道自己能否在这样的浩劫中存活下去。
此时都灵城内二十万民众已经犹如一个巨大的火药桶,他们悲哀,他们愤怒,他们痛恨,不只是对城外的科西嘉人,更是对那些尸位素餐的达官贵族和深宫之中的国王陛下。
而卡洛·埃马努埃莱三世关于削减配给份额和再次征收储粮的命令,也彻底成为了引爆这个火药桶的第一颗火星。
...
10月28日的中午,圣马蒂诺广场上已经挤满了成千上万的难民,他们饥肠辘辘,情绪低落,但还是翘首以盼着今日的粮食配给送达。
这处广场是城市中仅有的几处高地,洪水对其影响不大,因此无数的难民都在这几天蜂拥而至,一块庭院大小的空地都能挤上五十名民众,整座广场更是聚集了数千名避灾的市民。
很快,一名市政主管带着数十名官吏及警察押送着一批运粮马车进入了广场。
市民们见状立刻起身,争先恐后地在马车周围排起了长队,他们每日的配给就只有这一顿餐食,倘若在这里没有领到粮食,他们今夜就只能勒紧腰带艰难入眠了。
市政官僚和警察们先是花了好一会儿的功夫维持秩序,制止并逮捕了十几个为了争夺靠前位置而大打出手的难民,随后才开始今日的配给发放。
然而,每一个领到配给的市民都立刻沉默了,他们看着手上的食物,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他们一整天的食粮:
一片薄如蝉翼的面包,一碗散发着可疑气味、淡的和水一样的蔬菜炖汤,还是凉的。
这还是成年男性的每日配额,至于女人与孩童,他们连那片面包都领不到,只有一碗所谓的蔬菜炖汤。
只是一瞬间,此起彼伏的抱怨与怒吼响彻了圣马蒂诺广场:
“开什么玩笑!昨天还能领到一块面包呢,今天就只有这一小片?!”
“我上交了足足三袋面粉,那都够我一直吃到冬天了,结果现在每天只能领到一片面包?!”
“他妈的,我的面包都发霉了!这能给人吃吗!”
“老子的汤里面有死老鼠和蟑螂!”
...
几千名难民愤怒地挥舞着拳头,一步步朝着那市政主管和运粮车队逼近。
那主管吓得连手里的账簿都掉在地上,面前可是数千名悲愤交加、义愤填膺的难民,光靠他和几十名警察可根本不可能对付的了。
而正当局面愈发难以收拾之时,只见一名军官忽然带着百余名士兵赶到了现场。
看见军队入场,振臂高呼的难民们顿时收敛了许多。
但他们没有散去,他们心中的愤怒与不甘也没有散去,所有人仍站在原地冷眼注视着这些不速之客。
市政主管也立马松了口气,尽管他也不知道这支军队来此有何目的,但他还是赶紧上前同那军官握手言谢:
“您来得真及时,长官,不然我真要被这群刁民活活打死...您的部队若是没有其他任务,不知可否帮助我们维持现场秩序,今天的配给很快就能发放完...”
“维持秩序?抱歉,我们现在有其他任务。”
军官冷笑了一声,毫不遮掩自己对面前这群刁民的蔑视,他径直走到一辆运粮马车旁边,拍了拍车轴,大声命令道:
“来人呐,把这些马车都运回西南棱堡去!”
不止是在场的市民们瞪大双眼,就连市政主管也大吃一惊,连忙制止道:
“这...这是在干什么!长官,这都是要发放给市民们的配给粮啊!”
军官根本没有理会市政主管,一边命令部下开始赶车,一边从容不迫地掏出一根剪好的雪茄叼在嘴里,在当下的都灵,这些军人们的生活条件无疑是最优渥的。
他在原地吞云吐雾了好一会儿,毫不在意那些市民们的仇恨眼光,随后将手中抽了一半的雪茄随手丢在了脚边的水洼里:
“我是城防部队的征粮官,我接到的任务是再一次对民众手中的储粮进行征收,正好你这边的配给粮还没发下去,省的我们要再从这些泥腿子手里要回来。”
听到这话的市民们愣住了,他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会亲眼见到如此荒唐的一幕。
市政厅甚至还没有将救济粮发到自己手上,军队便要将这些粮食再次征收给上级。
这到底算什么,左手倒右手?那他们这些饥肠辘辘的平民怎么办?!这世界本就是如此荒诞不经吗?!
市政主管同样大受震撼,张大了嘴巴,半天才挤出来一句话:
“可...可是,那这些灾民该...”
军官显然没有什么耐心了,掏了掏耳朵,叹气道:
“老兄,你的任务是把粮食发给平民,我的任务是从平民手里征收粮食,那干嘛要多此一举呢,我直接带走这批车队不就完事了吗,咱们都两全其美,好了,别废话了,我今天的征粮指标还没完成呢。”
军官的话语云淡风轻,丝毫不在乎广场上的民众,在他眼中,这些需要挤在圣马蒂诺广场上领取配给粮的,平日里也都不过是城市中最为低贱的底层贫民罢了。
沉默了,众人都为这荒唐的一幕沉默了,而在这沉默之中,无尽的怒火也在悄然酝积。
城市里关于为何突然削减配给额度早就传遍了流言蜚语。
有人称是军队里的那些酒囊饭袋看管不佳,市民们砸锅卖铁上缴的储粮全都毁在了洪水里,也有人称这是腐败丛生的军队内部的一个缩影,他们上缴的粮食要么流通在了黑市里,要么被谄媚的军官转手献给了那些大人们。
但不管真相如何,当看到眼前这支部队竟然要将他们最后一口救命粮也要拉走时,所有人都离奇地愤怒了。
一位忍无可忍的市民跳了出来,他直接了拦在了车队之前,破口大骂道:
“你是要眼睁睁地看着你的同胞饿死在都灵王城吗!你这国民的叛徒!”
军官不屑一顾地轻笑道:
“叛徒?我是军人,军人的天职是服从,征收储粮是国王陛下的命令,我要做的只有将其贯彻到底,倒是你这狂徒,你是在质疑陛下的决策吗?你想要把都灵拱手让给科西嘉人吗!”
这一连串的逼问令人胆寒,战争时期,谁都不敢背上一个叛国贼的罪名。
那市民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然而,他却惊讶地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起,他的身后竟多出一道数十名义愤填膺的市民组成的人墙。
所有人怒视着为首的那名军官,目光如炬,好似方才那番话根本进入他们的耳朵。
他们自知是螳臂挡车,却还是奋不顾身。
“去他妈的!”
那市民不再后退了,他攥紧拳头,竟出乎意料地朝着那军官猛扑了过去:
“国王的命令又如何!不爱护子民的国王,也不配得到我们的拥护!”
伴随着这声怒吼,暴动开始了。
整个圣马蒂诺广场的难民都聚了过来,将这支试图拉走配给粮的部队彻底包围。
士兵们举起火枪想要反抗,可双方距离太近,他们甚至连弹药都来不及装填、连刺刀都来不及装配,便被蜂拥而至的市民们所淹没了。
那名军官更是早就在众人的群殴之下彻底没了生息,或许他到死都不敢相信,这群该死的泥腿子竟然敢对一位贵族军官动手。
惨叫声与怒吼声交织在圣马蒂若广场,仅仅只用了不到十分钟,这支前来没收救济粮的征粮队伍便被怒火滔天的市民们给活活打死。
那市政厅的官僚与警察们见状更是拔腿就跑,不敢在这种是非之地停留哪怕一秒。
广场的地砖上溅满血迹,士兵与民众的尸体横七竖八,一群黑鸦盘旋空中,随时准备享受它们的美餐。
那些双手沾满鲜血的民众们这时才终于冷静下来,怔怔地望着彼此,一言不发,脸上根本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感与胜利的喜悦,反倒充满了苦涩与迷茫。
是啊,他们从这群强盗手中守护了自己应有的东西,可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那些逃跑的官吏们必然会将这里的情况向上禀报,要不了多长时间,圣马蒂若广场上的暴动就会引来大股军队的镇压。
到了那时,他们这些手无寸铁的普通民众除了束手就擒,坐以待毙之外,还有什么其他方法吗?
作鸟兽散般地逃跑吗?不,即使自己能够侥幸逃过军队的追捕,可接下来不仍然要在这都灵之围的地狱中挣扎求生吗。
每个人都在思索这个问题,但其实每个人也都心照不宣地有了同一个答案:
一不做,二不休。
......
圣马蒂若广场的暴动顷刻间点燃了都灵。
在阴暗角落里苟且求生的平民们再也不能忍受这种地狱般的日子了,即使城外有一支敌国军队正在虎视眈眈,也没有人觉得自己有义务为那些权贵们献出生命。
他们并不想叛国,他们只是想活着。
不计其数的民众们加入到了暴乱之中,他们汇聚成一股势不可挡的人流,目的地只有一个——都灵王宫。
在暴乱初期,受到城市积水造成的交通影响,各部军队和警察的响应都极为缓慢,根本来不及将这场叛乱扑灭在萌芽阶段。
而当市民们大股集结起来之后,军警们又都不敢贸然对这人山人海进行镇压,在得到上级和国王的命令之前,没有人敢将事态进一步扩大。
很快,成千上万的苦难大众将王宫彻底包围起来,街道的水面之上飘满了浮舟,此起彼伏的漫骂声更是终日不绝,所有人都在大声嘶吼着要求国王陛下给他们一条生路。
正在主持庭前议事的卡洛·埃马努埃莱三世得知消息恍惚了良久,他的确预料到了民心的不安,但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一场暴动会来的如此迅猛。
动用军队镇压这场暴乱显然是不可能的,小半个都灵都已经举起了反抗的大旗,如果在这时大开杀戒,先不说城外的科西嘉人会不会趁虚而入,光是这般血腥镇压造成的威望损失就不是卡洛·埃马努埃莱三世能够接受的。
这位老国王绝对不想将一个民心动荡的撒丁王国留给维托里奥王子。
市政官、内政大臣以及陆军大臣轮番出面,试图代表国王陛下与暴民们谈判换取他们离开。
但愤怒至极的市民们根本不接受这些大臣们的劝说,他们要求必须见到国王陛下本人,得到国王本人的承诺。
民众们更加恼怒了,他们甚至开始冲击王宫卫队组成的防线,就连暴躁的陆军大臣也在训斥市民时被石块砸伤了脑袋。
事态愈发不可收拾,但卡洛·埃马努埃莱三世仍旧不能接受亲自与民意代表们进行谈判。
尽管老国王着实是一位杰出的谈判专家,在数场外交谈判上给撒丁王国带来了巨大利益,但这样一位出身于古老萨伏伊王朝的国王陛下是绝对不会与暴民们谈判的。
放下身段亲自与这些暴民们的代表和谈,这对一位高贵的国王来说无疑是莫大的耻辱,这是他的底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