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致的眼睛渐渐模糊,她数次停步转身,望向北大街的临水坊,望向夜空中的星河,望向身后的茫茫暮色,望向暮色中的霆钧阁,她不知道多年以后,人们是否还记得,在漫长的历史长河里,曾有一个身背红缨画戟、淡褐色瞳子的黑衣少年,牵着一匹蹄声得得的小黑马,独自穿过会颖城的茫茫夜色。
会颖郊外,黄昏的田野,野草萧索,人烟稀少,远远近近尚有一块块未消融的雪散乱地覆盖在地面,此时此地,本没有什么良辰美景,值得人们在这里消遣闲情。可是,偏有一大一小两个人,这段时间几乎天天都在这片山坡上看日出日落。
大人三十来岁,孩子七、八岁的样子。大人面颊俊美,双眉入鬓,半侧脸上,总是画着一枝梅花,有时绿梅,有时红梅,有时白梅,有时青梅。孩子则单薄消瘦,小小的脸微微地苍白着。两人所穿衣服,都布料考究,不似附近农人所着。
大人始终在轮椅里坐着,孩子则有时立于轮椅之后,有时扶在轮椅之侧,有时又爬上轮椅坐在大人怀里,有时就坐在大人旁边的土坡上。还有时,那个孩子会干脆躺在山坡上睡着了,冬天的草短短的、干索索的伏在他身下,温顺而暖和,偶尔有零落的野花探出头来,好奇地拂过他的眼睛,孩子那长长的睫毛,让这些婀娜的野花都妒忌。
大人和孩子有时候低声私语什么,有时候却又静静地,只是看,看太阳从云端扶摇而上,看落日缓缓隐入山峦,看云蒸霞蔚,看繁星满天。细雨飘飘时,他们会撑起一把伞,看烟雨迷蒙,看旷野遥远,他们在一起是那样的协调,像一顶大蘑菇下贴着一块小石子。更多时候,他们像两棵长在一起的树,一棵大树,一棵小树。
风突然猛烈了,大雨将至,地上舒展的蘑菇赶紧卷了收了,天上的蘑菇却一朵朵地开始舒展,那个孩子会一咕噜从山坡上爬起,拍拍小屁股,然后推起轮椅,像一股快乐地小旋风,飞快地刮下山坡去。
“老师,我一直以为,只有塞外才有长烟落日的景象,却原来原野也可以看到。”
这一大一正是三殿下闾丘云在和他的老师辜为先,这样的日子他们已经在会颖西郊过了十多日。
辜为先眼睛望着远方,点点头,却没有说话。
远处正有人家的数缕炊烟升起,袅袅而上,斜入一轮徐徐下坠的红日之中。过了一会,红日越来越贴近地平线,倒像是将入水的一颗火球,忽上忽下地沉沉浮浮起来。
“那天,左叔叔带我去看了父王的棂车。”三殿下闾丘云在说,他的声音有些感伤,听上去像是感冒了一样,带着糯糯的鼻音。
辜为先扭头看看三殿下闾丘云在,然后拍了拍自己的膝盖,那里盖着一块羊毛薄毡。
三殿下闾丘云在爬上轮椅,坐进他怀里,倚靠在辜为先胸前,头顶着他的下巴:“我也看到了二哥,二哥好像也看到我了。可惜我没有看到母后和姑姑,后面那辆车里坐着的应该就是母后和姑姑吧。我还看到了舅舅,他骑着马。他们都好就好。”
三殿下闾丘云在小小的身子抖了抖,似乎有些怕冷。
辜为先将毛毯从膝盖上抽出来,把三殿下闾丘云在裹住,将他抱得更紧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