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任慧公司所在的园区里,有不止一家咖啡馆。没到盛夏,阳光还是温和的。伊伊和厉娜坐在了一个有户外消费区的咖啡馆里,一人捧起了一杯拿铁。两个都想使用元宇宙产品替代自己的姑娘,在真实的时空里达成了共情,两颗心之间很快滋生出了信任和友情。
厉娜的情绪还沉浸在之前的产品体验里。伊伊看出了她内心的纠结,她自己也有同感。这个产品,显然已经超出了她们对于“产品”概念的理解。楚天一说的对,这个产品就是元宇宙加机器人,是另一个“自己”。无论是厉娜还是伊伊,都还没有接受“她”来与自己共享生活的心理准备。
“你为什么要用这个产品?”厉娜先开口问伊伊。
伊伊看了一下手机上显示的时间,说:“我需要她替我去工作。”
厉娜有点不解,问:“她去工作,你去干什么?”
伊伊回答:“带娃。”
厉娜还没有结婚,她显然不理解伊伊的选择。伊伊并非是那种见面之后几分钟就可以敞开心扉的人,但是她和厉娜,因为即将要成为这个产品唯二的体验者,而迅速达成了相互的信任。伊伊不疾不徐地向厉娜展示了自己生活的现状。一个真实的“丧偶式”育儿的案例,不过不是真的丧偶,而是离异。
厉娜问:“你父母不能帮你吗?”
伊伊坦诚地说:“并不是不能,而是我不愿意。他们本来就有自己的生活。我的父母对我的希望一直都很简单,上个好一点的大学,找个稳定一点的工作,嫁一个靠谱一点的人,生一两个孩子,安稳地过一辈子。我下定决心离婚的时候,他们一点都不支持。我爸一直觉得,男人犯点错没什么大不了,工资拿回来了,养家糊口了,就可以了。他不明白,又不是孩子爸爸要离婚,我为什么那么主动坚决。所以呢,自从离了婚,我爸妈看我的眼神都不一样了。我妈是心疼、可怜和担心,生怕我就这样孤独终老了;我爸是气愤,觉得我不争气,犯了错误……”
厉娜不解地反问:“可是,犯错的人不是你啊?!”
伊伊说:“是啊。但是这个错误的后果,是由我来承担的。你看,我现在过得多狼狈。又要带孩子,又要上班。孩子一生病,我就要请假,扣薪水,还要低三下四地请领导体谅。我的工作没什么技术价值,说白了,谁都可以做。最初呢,我就是想做一个和我一模一样的虚拟主播,我可以和单位申请离线录制,每天定时交视频,不耽误播出就可以了。但是任慧建议我考虑一下你这个产品,她说可以帮助我分担更多的东西。我今天是第一次见,真的,我也很纠结,到底需不需要另一个自己。你呢,为什么要用?想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吗?”
厉娜笑了一下,这是今天伊伊看到的她的第一个笑容。
厉娜说:“我是为了让自己心安。”
原来,厉娜竟有“两套”父母。
生父母生下她之后,不知道为什么,将她送给了现在的养父母。两家原来就是朋友关系。生父和养父曾经是同一个县城、同一家企业里的同事。关系很好。养父母结婚多年没有孩子,生父母在有了儿子之后又生下了厉娜。或许为了表达兄弟之间的仗义吧,厉娜还在襁褓中的时候,生父就做主将她送给了养父。
厉娜毫无表情地对伊伊说:“你能相信么?亲生父母,把自己的女儿当作一个礼物,送给了他们的朋友。在他们心里,大概想的是,反正也是个丫头,又不是儿子,原本也没那么重要吧。”
伊伊忍不住说:“这太离谱了。听上去像是解放前的事。”
厉娜说:“是啊,我长大后知道自己的身世,也觉得不可思议。我十岁跟着养父母来到这个城市,之前的十年,在我不明就里的时候,我还经常被带着去生父母家玩。每次我妈给我抓糖果,带我吃好东西,我还特别高兴,觉得这个阿姨对我可真好。后来上学了,听到邻居同学家长的议论,我才知道,原来那个阿姨她就是我妈啊!”
伊伊说:“你没有问过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吗?”
厉娜说:“我问过我现在的父母,他们的回答,鬼才相信。他们说,我的养父母经济条件好,生父母这么做是为了我好。后来我听说,其实我亲爸就是想要个男孩。当时计划生育有政策,一家只能生一个。把我送走了,他门就可以再生一个。后来倒是天随人愿,我2岁多的时候,他们又生了一个男孩,宝贝疙瘩似的宠大的,我们那一片都知道,那孩子从小就是个浑不吝的小霸王,给惯的没样子。逃学、打架、泡网吧……他亲爹妈开始是不舍得管,后来想管也管不了了。”
伊伊心里说了一句“报应“,可嘴上问:“那你现在是想……”
厉娜双手抱住咖啡杯说:“养父母对我一直很好,我十岁那年又跟着他们来到这里。我这个爸爸有技术,好强,发展的挺好。我那个爸爸呢,就窝在县城里,他们的宝贝儿子也没考上大学。他们老了,又想起了我这个女儿。我爸去年脑血栓,瘫了。我妈身体也不好。我那个十几年都没再联系过的弟弟,突然找到我父母,让我回家尽孝。我怎么可能回去?我回去做什么?
我养父母很善良,觉得因为有我,两个家庭的关系会更紧密。他们给钱出力,帮我生父看病。但是我生母还不知足,一次次地找我、找我养母,给他们施压,说什么当年是可怜他们没孩子,自己才做了这么大的牺牲。现在无论如何都要让我叶落归根,认祖归宗……我养父母被磨得没有办法,可能也是觉得他们可怜吧。人老了,又病着,就觉得提出的所有要求都理应被满足。后来,连我现在的妈都在劝我,让我休个长假,过去陪陪他们。我妈说,我那个爸的时间不多了,就不要和他们较真了。
从这点上说,咱俩的命一样,虽然犯错的不是咱们,可是后果却都要我们来承担。”
伊伊想了一下问:“你是想让这个产品代替你去陪他们?”
厉娜说:“我开始就是这么想的。本来,我是在网上找个类似的陪伴服务,不知道为什么,大数据给我推送了任慧他们公司的简介。我最初咨询的是远程虚拟服务,就是你想要的那个产品模型,替我打打视频电话什么的。后来我生父的病真的恶化了,我心里突然就特别难受。我其实特别特别想问他们,为什么当初要把我送人?真的是因为还就想生个儿子?还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伊伊同情地看着厉娜,说:“你是希望听到一个能让你能接受的解释吧……”
厉娜眼含泪光地看着伊伊,说:“我初中的时候,不止一次地无缘无故地落泪、哭!我总是觉得,我是不是做什么都不对?我到底是个多么不堪的孩子?能让我在还不会说话、不会走路的时候就被当作一样东西送人?你是妈妈,一个生命在你的身体里孕育了十个月,你受尽痛苦把她生下来,给了她第一口母乳,然后你就能狠下心来把她送走?就因为她是个女孩?”
同是女人,伊伊能理解厉娜的愤怒和不解。她摇摇头,说:“我只能说,我只要还有一口气,就不会放弃我儿子。我工作是为了坚守一个社会角色,让我儿子知道,我是个独立的妈妈。我真的很想在事业上再向前一步,可是现在真的太难了。但我从来没想过,求我爸妈把孩子带走,我的儿子,成年之前一定要和我生活在一起。”
厉娜说:“我到现在都不敢想,我有没有能力结婚、生孩子……我快30岁了,可是,从上大学到现在,我没谈过一段完整的恋爱。我觉得自己,好像就不可能拥有完美的感情。我谈过很帅的男朋友,可是用不了多久就会无疾而终。那种感觉你能理解吗?就是,我会一直在问自己,我到底哪里好?他和我在一起是图我什么?难道就是因为我和那些漂亮的女孩长得不一样?我不够优秀,所以让他反而没有压力?和这样的男生在一起,我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会往哪里去……条件不好的男生我也谈过,我以为找了那样的男生,我可以自信一点。可是并没有!我最后谈的这个,又丑又穷,还渣!他劈腿,被我发现,他都能反过来怪我,说是因为我让他有压力了!”
伊伊见怪不怪地拍了拍厉娜的手背,安慰她:“这不是你的错,你不要把所有的问题都归因到自己身上。你又漂亮又独立,还是单身,有什么不自信的!”
厉娜苦笑了一下,说:“是啊,过春节我还能收两份压岁钱呢。”
伊伊被逗乐了,说:“看不出来,你还挺幽默的。你做什么工作?”
厉娜说:“我做的事,怎么说呢?影视宣推。就是给电影电视剧做宣传推广。”
伊伊打量了一下厉娜的着装,微笑着说:“原来是影视圈的,你这个状态,可不像啊。我认识的几个影视圈的,都穿的特别有个性。第一眼见你,我以为你是坐办公室的行政人员。”
厉娜说:“我就是坐办公室啊。现在影视公司都平台化,我每天都要坐在办公室里,对接各色人等。媒体、出品方、资方……现在还要面对好多多自由撰稿人、影评人……我又不爱出去应酬,每天就在电脑和微信上谈事情,开视频会。”
伊伊好奇地问:“那你也可以让产品替你工作啊?”
厉娜摇头,说:“这个还真不行。我每天的工作都有变数,随时要决策、解决问题。比如,定好的一个影片临时改档期,或者,某个明星突然出事了,他的镜头要重拍,跟他相关的宣传都要重改……这些事情一发生,我们之前做的所有方案就都要推翻。现在呢,影视圈明星的问题越来越多,什么偷税漏税的、酒驾的、私德有亏的……什么状况都会出现。我本来是学动画设计、交互设计的,来影视公司本来是想做动画片导演或设计,结果误打误撞做了现在的工作。这些事和我本专业一点都不相关,而且时刻都在发生变化,我自己都学习不过来,派一个替身,我认为这个产品没有能力应对这些事。”
几句话,说到了伊伊的痛处。之所以能用这个产品来替代自己,不就是因为自己目前这份工作,完全不需要创造性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