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人目光热切地看着这楼中一排排的书架。
里头的书册多得令人目不暇接。
曾棨的脸色也随之变了。
他自诩是当今吉水年轻才子第一人。
这固然是因为家学渊源,曾家为了教育,有自己的书斋,书斋里也存着大量祖祖辈辈抄录来的各种书籍。
在这种文化熏陶之下,再加上吉水县的文风鼎盛,经常与人交流,才造就了纪念日的曾棨。
可是……即便是如此,他看到这浩瀚的书海,都不禁为之欣喜万分。
这还只是一栋小楼。
而像这样的小楼,有十几栋之多,分门别类,一部部的书,数都数不清。
这就如一个人,一下子走进了宝库之中,这种喜悦,是寻常人无法替代。
这个时代,因为印刷成本高昂的缘故,所有人对于知识的渴求,靠的多是家学,学堂里所学的知识,大抵都比较粗浅。
因此,许多世家大族,非常注重藏书。
他们会想尽办法,去搜罗各种书籍,甚至很多孤本,进行抄录,然后藏于家中,秘不示人,只供自己的子孙后代
可即便是有再显赫的家世,家里的藏书其实也是有限的,一方面可能家道中落,书册遗失,也有可能保管不当,子孙们不爱惜。
当然……最大的可能是,一个家族再如何努力,也无法将天下的书籍收入囊中。
像曾棨这样的人,已算是家学渊源深厚,可他阅读过的书,本质上,相对这浩瀚书海而言,不过是万分之一,甚至十万分之一罢了。
对于读书人而言,若是能得到一部仰慕已久的书,就足以让他欣喜若狂,因为书籍是宝贵的,而且搜罗书籍,费时费力,花费的代价太大了。
读书人之所以能高高在上,本质上利用的也就是这种信息不对称。
寻常人要读书,太难太难了。
即便是殷实人家,如曾棨,看着这许多的书册,绝大多数也是未曾拜读过。
有些书,他久闻其名,但是无法去阅读,难免心里生出无穷的遗憾。
可在此……
“啊……是西汉刘向的《刘子政集?里头是否收录了《战国策·叙录?我一直在寻此文……”
刘向乃是西汉的宗室,曾经奉命在朝中修书,而且此人也是荀子的弟子,荀子是儒家承上启下最重要的人物,而要研究荀子的思想,通过刘向文集,才可掌握许多第一手的资料。
“快看,这里有刘韵的《古文尚书。”
“哈哈……”
“不可喧哗。”有人大声喝道。
于是乎,所有人的声音都轻了许多。
大家连走路都蹑手蹑脚起来。
每一个人都暗暗地激动,在这书架旁,正摆着一张张的桌椅,于是寻了书,便坐在桌桉跟前,低头去细细看起来。
这真的有点老鼠掉进了米缸里的意味了。
很快,十几个楼里竟是满座。
里头本可容纳数百人,但现在进出于此的竟有千人之众。
没有座位的,索性便站着低头看书。
朱棣和徐辉祖对视了一眼,然后朱棣发现徐辉祖正用一种看猴子的眼神看着他。
这让朱棣心里不忿,他低声道:“图书……图书……张安世这家伙,搞来了这么多书,看来……他是早有准备……这东西,比青楼厉害。”
诺大的读书馆里,安静得可怕,可密密麻麻的全是人。
不少人闻讯而至。
在一栋栋楼,一个个书架里徘回,寻找着各类的书籍。
除此之外……便有许多的伙计,在这里头穿梭。
给读书人供应糕点和茶水。
读书人们一个个不出声,都看得如痴如醉。
朱棣瞠目结舌,看这些读书人的模样,显然……这里确实比青楼……还要有吸引力。
偶尔,有人低声窃窃私语,兴奋地说着自己手中书的内容。
恰在此时,张安世出现了。
张安世无声地朝朱棣一笑。
朱棣背着手,无事人一般地跟在张安世后头,到了后面的一处书斋。
这里应该是图书管理员们的场所。
他们要负责的,乃是对各种图书进行分类,并且细心地在这一排排书架上,标上书录,方便大家来查阅。
当然,还有一部分人,是给人斟茶递水的,人在此读书,难免废寝忘食,茶水总要喝两口,糕点也得来两块。
张安世笑着道:“陛下,为了让天下的读书人都有书读,臣真是煞费了苦心。请了人至天下各处,寻找图书,还有许多的孤篇遗本。幸好,各省书铺的代理们,在当地售书,可能其他的事,他们帮不上忙,可要说搜罗各类图书,他们倒是有几分本事。”
有时候书就像特产,可能在某县,这里的读书人都看过此书,可到了数百里之外,许多人对此书就闻所未闻了。
其实这也不难理解,毕竟这个时代的信息交流本就有着天然的障碍,哪怕是数百年之后,在物流业没有彻底地发展起来之前,特产二字,还是人们出门在外回乡送礼必备之物。
更何况是在这个信息几乎是隔绝的时代了。
朱棣道:“你这搜罗了多少书?”
“搜罗到之后,立即请人去抄写,大抵的图书有九万七千本,其中有四百多本是读书人常见的书籍,其余的……都是许多私藏的文集和古代孤本,各行省的代理们,可是挖空了心思,臣这儿,上上下下,花费也在十数万两纹银以上呢!”
十几万两银子,这银子……足以让任何人瞠目结舌了。
可这时代就是如此,书籍的花费就是如此昂贵,不只如此,你还要费尽心机地找人抄写储藏。
以至于历朝历代的统治者,都要修书,所谓的修书,其实也就是搜罗天下的书籍进行分类,往往都需要一个宰相级别的人来做总编撰,还需花用大量的人力物力。
正所谓‘盛世修典’,其实也就是这个意思,国家不到盛世的时候,这种花费大量人力物力的事,根本干不成。
张安世用了十多万两就搞出九万多本书,都已算是便宜了,毕竟他握着天下各处书铺的资源!
可换做其他人来做,便是花二十万、三十万两银子,只怕也未必能干得成。
朱棣道:“就为了给读书人在此看书?”
“正是。”张安世道:“这些书……价值十数万两,放在这里,对于读书人而言,都是无价之宝,陛下想想看,这些读书人,他们还肯走吗?”
朱棣道:“你的意思是……将来此处,会汇聚大量的读书人?”
“正是。”
这一点,张安世倒是可以确保的,毕竟读书人还是很卷的,现在眼前十数万两银子砸出来的图书馆,你不看,就浪费了。
而且读书人往往只和读书人打交道,若是其他人都博学多闻,大量用各种你闻所未闻的典故和你对话,你若是应对不上,那么就难免会被人排斥了。
想要融入这个群体,你没有任何选择。
朱棣却是道:“这样说来,岂不是亏死了?”
张安世笑道:“哪里亏了?这图书馆,一看就得要几个时辰,这几个时辰里,他们总要吃喝的吧!若是天色晚了,赶不上回城的渡船怎么办?这衣食住行,样样都逃不开。”
“臣已打算好了,准备在这附近开辟一块土地,多营建一些客栈,供人寄居暂住。再有,将来来此的读书人会越来越多,这栖霞每年的收益,只怕早将这十数万两银子赚回来了。”
张安世如数家珍地继续道:“再者说了,让读书人在此读书,对国家也有莫大的好处,若是放任自流,这些人免不得要惹出事端。臣还想好了,这图书馆里,每隔三五日,还要弄一些活动,比如读书会,比如讲座,要请一些知名之人,比如我的师弟,来给人授授课,这样一来,又可增加人气了。”
张安世顿了顿,接着道:“还有,臣还有一些安排,隔壁有一块空地,臣打算建一座清议堂,让读书人喝茶歇息用,在那儿……让他们交流读书的心得,他们不就很喜欢干这样的事的吗?再远一些,便是臣营造的学堂,只是这学堂得建得结实牢固一些,不然里面的犯人……不,里头的读书人逃了怎么办?所以那学堂,只怕还需一年半载,才能完工……”
张安世兴致勃勃地继续说着自己的计划:“这里有文房四宝,有图书馆,接下来,还得建一个蒙学堂,陛下,你看这里聚集了这么多的读书人,文风鼎盛,若是子弟们在此读书,岂不也沾了这文气?到时不知多少人,巴不得将子弟送来此开蒙呢。“
“有了这些作为基础,这附近的道路的路边,都得栽种一些树木,要让这里绿树成荫,不只如此……隔壁的栖霞山上……臣也打算修缮一番,让文人骚客们去山上寄情山水时用!”
“陛下,读书人有银子,他们在京城不事生产,啥事都不干,都是靠老家寄来的银子养活的,他们家里这么多的土地,收益惊人,衣食住行都要丢进这儿,绝不会亏的。”
说着,张安世从袖里掏出了一份草图来,接着道:“陛下请看,这里是集市,这边则是以图书馆和学堂为中心的文人集散地。再远就是渡口,那边是景区,这儿……臣打算办成住宅区域,每一个区域都不一样,集市要的是热闹,渡口也要重修!”
“为了便利客商来往,码头要大建,这一片,为了供应栖霞,还要大建数百亩的货仓。至于文人集中的所在,臣要在这附近,大量地种植树木,要绿树成荫,哪怕是沿途!还要有假山,有池塘,还有十三个亭子。总而言之……来了就别想走,留在此就要把银子留下。”
朱棣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这他娘的居然还有草图。
瞧这张安世的样子,可真是将读书人的心理都给摸透了,想到那些读书人,对张安世骂声不绝于耳,另一边,张安世摸准了他们的心态大赚特赚的样子,朱棣一时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朱棣道:“这都是张卿想出来的?”
张安世眨了眨眼睛道:“陛下,有什么不对吗?”
“朕问你是不是你想出来的?”朱棣突然厉声道。
张安世一脸尴尬,似乎听出朱棣颇有几分怒气,于是忙道:“是李希颜出的一些主意。”
朱棣大惊:“李先生一直隐居,没想到有此治理之才?”
治理之才?
张安世立即道:“其实,主要还是臣想出来的,李师弟年纪大了,平日都在做学问,他可没心思管这个。”
朱棣怒道:“那你方才为何拐着弯子推到李先生的头上?”
张安世尴尬道:“陛下,你这一惊一乍的,臣有些……害怕。”
“他娘的!”朱棣骂道:“有什么好害怕的,你以为朕是皇考吗?还能诛你三族不成,你见过朕何时随意诛人三族了?”
这题,张安世会:“方孝孺,还有……”
“够了。”朱棣瞪着他道:“他们不一样,他们这是该死,你休要在朕的面前胡搅蛮缠!”
顿了一下,朱棣脸色渐渐缓和一些,便道:“这图书馆,很有意思,可是太费银子了,朕在两年前,曾命解缙、姚师傅主持编纂《文献大成,收录天下图书,凡书契以来经史子集百家之书,至于天文、地志、阴阳、医卜、僧道、技艺之言俱都收录其中……”
“你这边……让人与解缙……不,还是去和姚师傅接洽,且看还有什么书,是这《文献大成里有,而你这边没有的,能省一点是一点!哈哈,咱们要勤俭持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