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姨妈的神色却变得古怪:你张口就是朝廷刑律,说的还头头是道,竟是不读书的?
忽悠鬼呢!反正她是不信的!
“啧啧,这可不行呢!”
凤姐听了本无所谓,她连字都不认识何况读书!
只是瞧着贾母脸上略有惋惜之色,她便语重心长说道:“二郎眼光还是要长远,一时吃酒做戏不要紧,将来可怎么办呢?还是要读书明理为好。若是少了花用,来家里说一声就好。”
柳湘莲心里明镜儿似的,这话听起来像是好心规劝且慷慨相助,的确很合贾母心思。
但实际上坐实了他只顾玩乐不读书甚至为了区区赏钱唱戏作舞的劣行。
无冤无仇的,你想让老太太开心没错,但捧宝玉的臭脚来压我可不行!
柳湘莲当然不会贬损自己,所谓“不曾正经读过书”,是自谦也是欲扬先抑。
有时候暂时压一压效果反倒更好,比如,此时主动送上脸找打的不就来了?
想要踩人你也不先看看会不会硌着脚!
柳湘莲微微侧身,对着凤姐笑说道:“琏二嫂子说的对,想必于此深有体会。人总是要读书的,若是连字都识不得,岂不是徒具人形,与林中只知嬉戏玩耍的野猴子何异?就是家里养的鹦鹉八哥,兴头来了也能背几句唐诗宋词呢!”
“噗~”女孩儿堆里忽然爆出一声大笑,随即止住了,“呜呜”几声,分明是被人捂住了嘴。
贾家上下都知道凤姐是不识字的,故而众人听了都微笑不语,尽在不言中。
唯独贾母没什么顾忌,指着凤姐大笑道:“可遇上敢说你的人了!竟是不如一只鸟儿!”
凤姐受嘲,脸上虽仍带笑,心下却恼怒。
因不知这柳二郎到底是无心之言还是故意羞辱她,此时当着贾母等人的面也不好发作,脸现薄嗔微怒又很快隐去。
反而哈哈笑道:“听二郎的口气,刚刚竟是自谦呢!既然读了书,又怎么与戏子同台唱戏呢?姐姐我虽孤陋寡闻,也听过‘玩物丧志’呢!”
这话一出,气氛微冷。
谁都知道戏子是个低贱行当,黛玉因为湘云说某个戏子扮起来像她便心中恼怒。
湘云是无意为之,凤姐此时却是故意嘲讽柳湘莲。
众人瞧出她是被柳二郎无意中刺了一下,此时想要挤兑取笑对方,也不好说什么。
贾母本想阻止,担心吓坏了孩子。
可是一看柳湘莲云淡风轻优雅从容,似乎没什么为难处,她笑而不语乐得看个稀罕。
唯独宝玉在一旁满心焦急。
他还等着老祖宗结束了问话,拉着柳湘莲到一边儿去私下交流呢!
使劲儿给凤姐打眼色让她赶快收了功,凤姐故作未见。
柳湘莲佯作不知得罪了凤姐,反倒朝她抱拳作揖,一脸钦佩的说道:“琏二嫂子也读四书五经的么?闺阁中果然亦有文彩精华远见卓识者。”
“啊?”这简直哪壶不开提哪壶,凤姐被问晕了,敛眉问道:“二郎这话是什么意思?”
柳湘莲一本正经的说道:“‘玩物丧志’不正是出自《尚书》么?所谓‘不役耳目,百度惟贞。玩人丧德,玩物丧志。’”
凤姐听了一脸呆愣:我说你“玩物丧志”你不赶紧掰扯一下,搁这儿扯什么书袋子呢!
柳湘莲也不等她发问,继续说道:“圣贤的话自然是极有道理的:不为声色所役使,处理各种事情就能端正持中。玩弄人心便会丧失德行,玩弄器物就会丧失志向。”
凤姐正因不明白反倒一字一句听的仔细,觉得这“玩弄人心”是在内涵自己。
因为他说这四个字的时候特意加重语气还用饱含深意的眼神儿瞧自己!
柳湘莲说完,微微一笑,又说道:“但是呢,所谓‘尽信书,则不如无书。’这同样也是圣贤的话。”
凤姐深悔招惹对方,自己和他谈什么书!
我说你玩物丧志呢!你倒是反驳呀!
此时不甘心放弃,她挺了挺胸脯,一副诚心求教的样子,问道:“难道二郎觉得‘玩物丧志’说的不对?”
“玩物一定丧志吗?”柳湘莲看着凤姐问道。
随后又环视众人,自问自答说道:“其实不然。比如这出《霸王别姬》,有的人只看到虞姬舞姿美妙,却不知这戏里是有大学问的。”
“那倒要请二郎说道说道。”凤姐紧追不舍问道。
柳湘莲脸带微笑,像是为学生讲解,侃侃而言:“虞姬何以要自刎?还不是项羽战败所致?项羽又何以败亡?该如何做才能避免败局?这些难道不值得仔细思量?说起来,如何治国理政,如何审时度势,如何识人用人,如何甄别谏言……哪一点儿拎出来不是大学问!项羽之败足可作我辈的前车之鉴。”
说完,又看向凤姐,问道:“琏二嫂子以为如何?”
凤姐自是理屈词穷,若是贾母不在场,若不是当着这么多人,她倒是有好多话可说,一定怼的他哑口无言,但此时却说不得。
其他人听了也纷纷变色,这才恍然想起这新戏好像就是他写的!
柳二郎读书怎样且不说,只这胸襟便不简单!
性子更是牙尖嘴利不肯吃亏的!
贾母听了这么清晰明白的话,越发喜欢这个从天而降的外孙了,笑说道:“难得莲哥儿看个戏还能想这么多。这比死读书可要更胜一筹了。”
凤姐趁机收起攻势,笑着为贾母添茶。
柳湘莲亦端起茶盏啜饮几口,满口馨香果然不俗。
宝玉终于找到插嘴的空档,不满的说道:“今儿好好的高兴日子,凤姐姐偏要做先生!你又不识字,怎么好乱考较人!引的人说出这些庸俗旧套,真是无趣!”
说的凤姐有些羞惭,但也不好与宝玉计较,她摆摆手,唉声叹气的说道:“罢了罢了,宝兄弟还不许我求知上进呢!”
说的众人又笑了。
贾母看看宝玉,又看看柳湘莲,忽然想到什么,就问道:“家中可曾延请明师?要是还没有,不如来我们家家塾?到时候也让宝玉与你一起去!”
宝玉听了,真是又惊又喜。
惊的自然是老太太竟然要让自己去读书了!
这可如何是好?以后还怎么陪林妹妹呢?
喜的是,若果真和柳二郎这等人物朝夕相处,又是何等美事儿?
一时间又是抗拒又是期盼,也不知到底是该阻止还是该赞同,心中万分纠结。
这话落在柳湘莲耳朵里就完全是惊吓了,谁还不知你贾家义塾是怎么回事儿!
乌烟瘴气,烧饼乱贴,又无名师宿儒坐镇,贾代儒七老八十连个举人也不是。
说什么管教甚严,分明是一无可取!
若不为了那几两碎银的补贴,学生少说得跑掉一半!
不信邪的,看看薛蟠前后变化便一目了然!
他急忙躬身婉谢说道:“多谢老祖宗美意!如今外孙正要为今年秋天的武举乡试做准备呢,实在没有时间去听讲。”
武举乡试?
这一下众人看他的眼光就变了。
准备参加武举乡试,意味着他已经是武童生!
这份“功名”在贾家面前微不足道,可这是实打实考下来的。
谁都知道武举的难度与文举相比不值一提,再得武举人、武进士大有希望。
虽说朝廷重文轻武,但如今边患不绝,武将的地位愈来愈重,从军也不失为一条出路。
想想贾家年轻一辈,也只是贾琏身上挂着个有名无实的“同知”,还是花钱捐的。
其他人除了祖传的爵位,全都是白身!
别说正儿八经的文举,连武举也没一个,都在吃祖宗留下的老本!
贾母听了略有遗憾,嘱咐说道:“既如此便罢了,以后若是遇到难处,不妨过来找琏儿,咱们家还是能说上话的。”
柳湘莲连连感谢,心道,贾家可是太能说上话了!开国八公你家占俩,四分之一了!
再加上亲朋故旧,何等可怖!
幸亏子孙都是废物没有能挑大梁的,不然皇帝都不放心!更别说敢随意抄家了!
又陪着贾母闲聊一阵,奉承几句,贾母方才让他退了,命宝玉亲自送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