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成栋走进茶室,向金雀问安:“请太太的安,太太近年身体可还康健?”
“我年轻,身体好着呢。倒是你父亲,早两年说话还算利索,今年只能挤出个只言片语……苟活罢了。”金雀定定的看着杯里的茶叶,不上不下的悬在水里,像被人吊住脖子似的。
“父亲年纪大了,支撑这么多年实属不易,还是仰仗太太的用心操持。”梁成栋欠身,语气诚恳。
金雀一脸轻蔑的反驳道:“你倒是会说话。留洋的年岁里,过年也不见你回趟家,也不说在父亲跟前尽孝。真不知道是真孝顺还是假正经。行了,你也别在我这拘着了,我回去睡了。”说完,起身回房了。
金雀回房躺下,但睡意似乎被年轻男人的活力赶跑了似的,她躺在帐子里望着纱质床帘外朦胧的月牙。
她嫁进门的时候,梁成栋二十三岁,已经是开始自立的年纪。两年后她正式掌家,梁成栋已经几乎不到后院里来,忙着念书交友,没多久就留洋去了。今个突然见到,竟有些认不出了。
金雀记忆中的梁成栋是青涩的,也许是因为金雀自己是青涩羞赧的,所以看别人都带上了青涩的底色。
再见到时,没想到他已经是个挺拔坚实的男人了,走路的每一步都带着笃定,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喷发着生命的活气。
这种活气距离金雀太遥远了,八年来,她守着丈夫,看到的只有生命的流逝和枯槁,生活像一支燃烧殆尽的蜡烛,只剩最后一簇火苗在风中微弱的摇摆。
她翻了个身,抱着冰冷的被子,在寂静中睡去。
梁成栋回来的第二年春天,梁老爷风烛般残存的生命终于走到了尽头。
随着梁老爷活气一起消散的还有他的家产。这些年产业被家里小辈们陆续盘剥了去,撒手之后居然只剩下两间成衣铺子和这座老宅。
梁老爷排行老六,是兄弟中的老幺。年岁月长,仅存的老幺没了,这一代也就没了。
梁家的一众小辈静默的聚在一处,大哥梁成伯开口道:“六婶,这些年六叔的身体全靠您内外操持,如今叔走了,我想叔他也是安心的。要说他有什么放心不下的,那肯定是放心不下您。您还年轻,我说句为您好的,您还是找个踏实人改嫁了去,要不守着这空宅……”
金雀气的发抖,一口啐在地上:“我呸!你们梁家还真是没有一个好东西。灵堂前就来欺负寡妇,这可是在我自己家。你们一帮小崽子就这么着急要把一个新丧的寡妇扫地出门,不怕生出的孩子掉屎里淹死吗?礼义廉耻你们懂一个字吗?我看你们连礼义廉耻的笔画都不会写吧!”
众人吓了一跳,急忙纷纷劝阻起来。金雀猛地站起身,“我告诉你们,老梁死了,我还活着呢,我硬朗着呢。你们休想把我从自己的家里赶走,我死也要死在这座宅子里。”说完摔门走了。
梁成栋送走了客人们,来到金雀房间。只见她坐在梳妆台前,不知是对着镜子发呆还是对着镜子旁边的钟表发呆。
钟表悠长的敲了三下,然后传出一段八音盒乐曲的声音。金雀突然流下泪来,梁成栋走到她身旁坐下,柔声说:“太太这是何必呢?大哥也是为你好,你毕竟还年轻,何必把自己绑死在这。”
“年轻?我已经是个死人了。从我二十一岁嫁进梁家的那天起,金雀就已经死了,只剩一个行尸走肉的梁太太。我顶着金雀的壳子,实际上内里已经烂了、枯了、成了渣子。”
“太太……金雀,何苦。”梁成栋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称呼。
听到这一声“金雀”,眼泪更像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的掉下来。“我守着一个死人过完了一个女人最好的年华。我不能有爱,不能有欲,不能有自由。每天靠近他都让我觉得毛骨悚然,他散发着死人的气味,你知道吗。我在梦里都困在这间宅子里,空气里全是他的味道,我害怕极了。可是我不能走出这间宅子,因为金雀已经死了,死了你明白吗,只有梁太太了。可是出了这间宅子,梁太太也没了。”
金雀深吸一口气,强打精神抬起头。“成栋,我没有孩子,等我死了这一切还都是你的。你就把我当做这间百年老宅里的一棵树、一件家具,给我个容身之处吧。”
梁成栋茫然无措,答道:“只要你不想走,没人会赶你。你想走,随时可以离开,也没有人会拦你。”他叹了口气,“太太今天操劳了,保重身体要紧,早些歇息吧。”
初冬的太阳总是温暖又残忍,它照耀着日渐凋残的万物,把衰老和流逝照的清清楚楚。
梁宅二楼的西北角窗子紧闭着窗帘,窗帘里的金雀梳理着自己的头发,把一根根掉落的头发收集起来,黑的、黄的、灰的。
她表情淡然,早已习惯了这一切,甚至有些期待,期待衰老和死亡。
窗外的飞鸟闪过,金雀抬头空洞的望向窗外,然后轻轻叹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