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下来那晚上,我爹就又把我叫到跟前儿了,终于提了端王爷上门儿提亲的事。觑不出他高兴不高兴,反正他说啥,都是一贯的不温不火。
大致意思就是——端王殿下亲自上门提亲,他这个做父亲的尚能以“不知小女心意”作答,就这还怕得罪人。多亏人家殿下脾气好,笑说那他自个儿来踅摸踅摸。后来见我和端王爷都没吱声,我爹以为这事儿没戏作罢了,岂料转眼皇帝老儿就给我俩赐了婚。
话本子都不敢这么写!
哦最后这句他没说,他说话哪会这般没着没落、不讲尊卑?好歹早年也是弘文馆出身,纸墨油尘都吃过不少,养出我这么个不学无术的闺女可真是苍天亏待了他。
以至于在说过“峰回路转,良缘天定。既定了,你便安心嫁过去罢,好过一生戎马教为父担心”之后,他突然上下打量着我,叹了句:“唉,也不知陛下和端王殿下瞧上你哪点儿了,为父怎么就……”
心头那股热流还没来得及往上涌三涌,就又被冻成大冰碴子一块,狠狠砸回了肚里。
亲事定下来以后,赵策他特意来找我,臭不要脸地对我讲:“我就说吧阿翦,当初撮合你和端王爷这事做对喽!用‘咏海棠’这三个字做韵脚啊,还是我想出来的主意。跟敬王一说,他也觉得好,就有人顺着他的意在雅集上提出来了!要不我哪知道韵脚是啥,我提前写了三首诗给你呢,可费了好大劲儿……”
我一笤帚砸过去他又跑了。
跪听圣旨那日阿银不在,从仆人嘴里知道后,雇的驴车也不还,是横冲直撞就进了前厅,人桂公公早念完圣旨拍拍屁股走人了……
如今一看,他又是面无波澜,双手抱胸倚在树上,将我殴打兄长的全过程冷着眼瞧完。待我余怒未消,骂骂咧咧拎着笤帚坐到树下,他十分平静地问道:“阿姐,你非嫁不可吗?”
我觑了他一眼,撂下笤帚答:“当然不是,我恨不得立马就带着你跑到天涯海角去,叫赵策这头顶生瘟的王八蛋被皇上削了脑袋。”
不知阿银听没听出这是气话,他道:“好,你若想离开,我一定陪着。”语气认真得仿佛是夜就要拾掇好行李直奔京都城外,浪迹天涯而去。
还真被这话噎得哭笑不得,又不知如何同他解释——这婚我拒不得,更逃不得。我摆手叹气道:“算了,阿银,你只要记着,左右阿姐无论去哪儿,都会带着你。”
“阿翦?”这口气还未叹完,只见赵策就又贱兮兮地从门廊后探出半个脑袋。
我白了他一眼:“怎么?还找抽么?”
“哪儿能啊,这不是姑母远道而来,庆贺你承此殊恩,要做天家新妇了吗?她在前厅等着见你呢。”赵策满脸堆笑。
“……”
果然到了前厅,我那姑母依旧风采不减当年——穿红戴绿,一瞅见我就拈着块红绸帕掩面咯咯笑道:“快瞧瞧快瞧瞧,这精精神神的姑娘是哪位?可不是我们赵家的门面,要嫁进皇室做王妃的小阿烛吗?”
是那一贯阴阳怪气又腻死人不偿命的腔调,活像只将死的公鸡硬撑着打鸣,膈应得我鸡皮疙瘩落了满地。
终于在她拉着我说到“我有个偏方,给夫君进补壮阳最是好用,你若得了,保管能抓住王爷的心”时,我忍无可忍,推托道还有要事,就欲脱身。
姑母还帕子一挥,说:“如今除了大婚,其他都算不得要事啦。若是嫁衣绣样之类婚仪有关的,姑母同去瞧瞧,总能帮上几分呢呵呵呵呵……”
我笑而不语,提起惯使的那把环首刀大模大样迈出了房门,留她瞠目结舌僵在原地。
出了家门我直奔骁骑营,也没叫阿银跟着。营倒是还让我进,可如今也无人敢跟我称兄道弟,一个个远远看见就矮首躬身,头再低点儿一句“给王妃娘娘请安”就能喊出口来。
我心中烦闷,兵器架上胡乱拣了几样,在平常操练的地方开始挥刀乱舞。舞了刀对剑,对了剑刺戟,刺了戟耍枪。
一套“蚍蜉入海”耍了七八遍,直耍到金乌西沉,遍身是汗,方住了手脚,将那六尺长枪往地上一插,痛痛快快仰面躺倒。
残阳似血,暮色四合,真好看,倏尔就让我想到了北疆的日日夜夜。
有革靴踏过浅草行来的声音,我偏头看去,一人身着军甲,背对着万里彤云缓缓走近,虽面目昏暗,我却一眼就认出是沈穆。
我笑着朝他招手,拍了拍身旁的土地,道:“四哥,快来坐。”
他微微颔首,弯腰坐地,将兜鍪放在身侧,随我静静看了会儿天色,无言无语。
“刚才摆阵么,还穿着军甲。”半晌后我开口问。
他摇头:“寻常操练。沈将军说我气浮力虚,在军甲里绑上沙袋会好些。”
“师父他最近怎么样?”我支着头看他。
“如常,这几日陛下传唤,宫中去得多一些。”
又把沈家人挨个儿问候了一遍,我方小心问道:“镇北军回程的日子定了么?”
“尚未定下,不过应该快了。”他终于看向我,“今日为何还来骁骑营,沈将……我爹不是说过,你可以不必来了。”
我哈哈笑了,双手往脑后一枕,颇惬意道:“四哥你瞧瞧,想不到吧,我嫁人可都比你娶媳妇儿早呢。”
他也笑:“这也没什么想不到的,是个好归宿,我替你开心。”
我骨骨碌碌翻起身,叹口气道:“这儿要是有酒就好了!如今不能同你一道回北疆,应当把酒作别才对味儿!”
“那可不行,”沈四郎又是一脸中正,“戌时三刻还要跟教头们学布阵。”
跟这沈木头顽笑了一阵儿,人家软硬不吃,估摸着到了时辰,就起身辞别。临走时从兜鍪里掏出个闪闪的小玩意儿递给我,接过来一瞧,竟是块锃光瓦亮的镇北军令牌,雕花和字迹都给磨平了,怪的是上面布着数不清多少道划痕。
“他们原先想刻名字来着,可惜放不下,就只好每人刻了一道,说薄礼还请笑纳。”沈四郎转身,“对了,不必担心,这是废令牌,本就无用。”
我摩挲着那道道深浅不一的划痕,笑着对沈四郎说:“四哥,若是你们回得晚,就都来喝我的喜酒吧。到不了场的我自掏荷包,也一并请了!”
待他走得稍远些,我又冲着他的背影喊:“四哥!回了北疆之后,别再老拿饷银接济别人,自个儿啃干粮啦!那帮人浑得很,就看你好欺负!”
哈哈哈哈哈哈,我哪里不晓得,欺负他最多的人,不正是我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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