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生与庄主还没说上几句,又匆匆现出位苍颜白发的老人家,也不由旁人搀扶,步履稳健精神矍铄,甫入厅便大呼“白贤弟可好”,抓起先生细细问询,言辞中对我们颇为关切忧心。
不必猜,这定是解佩山庄那位年高德劭的前任老庄主,布医这一路来,也是听过不少他们的美名的。
姜太师乞休后未曾远离京都而创下山庄,避庙堂而遁武林,有几分“大隐隐于市”的意味,我常年绕着闺阁和药房打转,从前不知晓此等事没什么奇怪。
而郑元一个远在益州的武官,不仅听过山庄大名,且对其底细略知一二,言语中满含敬慕之情,其在习武之人心目中的分量可见一斑。
这山庄为忠良所建,势力称誉皆有,无怪乎先生和郑元如此放心地将军情大事托付与他们。
两位庄主听得先生和郑元几句言语,神色便愈发严峻起来。庄主宽袖一抬道:“泷儿,你先带这几位同龄的小友下去歇息罢。”
我方留意到那位跟在老庄主身后进到厅中的疏朗少年,他应了声好,极有礼地欲领我们几个往偏堂去。
烛姐姐却是半步未挪,揣着窄背环首刀抱手而立,阿银见她无意出厅,自是静立不动。她拍拍阿银,朝我们一扬下巴道:“你俩先过去吧,料想这里还用得到我。”
先前想必两位庄主也只把我们几个当作没什么用处的孩童,见她利刃在身,气度也颇从容镇定,与先生一对眼色,便允她留下了。
我和阿银到偏堂歇下,少年去帮我们安排盥洗饮食。阿银一语不发,闭眼凝神坐在窗边静候烛姐姐,我初时还能对如今境况做些考量,奈何整夜奔劳不止,未得阖眼,不过半晌便觉头昏脑胀。
快要睡过去时房门大开,竟是到山庄半个时辰不到,烛姐姐又要辞行而去。
她拉着我的手说:“之蓁,蒙山庄相助,人马都已备好,郑兄他即刻赶赴京郊巡防大营面见圣上,禀告实情。先生现在正厅重新料理伤处,他自然不能同去,我好歹是你沈舅父的徒弟,老太尉也认得,随行多少有些助益,嗨,也算帮人帮到底了吧。你同先生这几日就先呆在解佩山庄内,比跟着我安全许多。”
我咬牙道:“姐姐,我不怕的。”
她笑着替我理了理鬓间散落的几缕头发,道:“这一路过来,我还不晓得之蓁不怕吗?可总不好把先生一个人丢在山庄吧?叫阿银照顾可指望不上。另外啊,我还指望着你撺掇撺掇他老人家,让他帮阿银在老庄主跟前多美言几句,回来就能收了阿银做徒子徒孙呢。”
烛姐姐是惯常的轻快语调,我心里也跟着轻快了几分,如此却也是现今最好的计较了。
她见我应下,立即道过别,拾了个桌上的柿饼抛在手里,转身朝门外走,咬了一口头也不回道:“阿银,谅你也不会乖乖呆在山庄,还不跟上来吗?”
阿银双目陡睁,两三步抢上前,与郑元等人汇合后,便由庄主亲自领着,赴淮水北岸而去。
我同先生等直送到石阶尽头,见快马隐匿在山林晨曦间,方返身回了庄内。
三日后,解佩山庄。
前一日山庄收到淮水来的飞鸽传书,规规矩矩将郑元得已面见圣上一事简略讲过,只说龙颜大怒,如何处置属军机要事,便只字未提。
众人均大喜,稍稍宽下心来,先生亦修书向我祖父报了平安。他足腕间瘀毒刚消去大半,又开始忙着整理这次布医余下的药草典籍,思及周杞,想多寻几本医书找找有无应对血珠子之策。老庄主知道后,便大方开了自家藏书阁让他随意进出。
正纳闷他们武学世家的藏书阁有什么医书,方从老庄主处得知先生大半辈子游历学医搜罗来的方药医典都在这阁中好生存放着。
老庄主笑道:“柳家姑娘,你这老师父是个痴人,他住的那小院子有一间就是装书的吧?可不止呢,他的医书五架马车也装不完,那小院子哪盛得下?”
先生摆袖:“姜兄啊,我哪里还当得起‘师父’一称?小柳是个好孩子,愿意跟着我学些时而中用时而不中用的东西,拜师却是不必。至于那些书,横竖我一个人藏着也是无用,不如放在山庄里,免受虫蛀雨淋,往后若遇见有缘人,尚能重见天光。”
说罢自己在阁中辟出块地方来,一头扎进了书堆。老庄主见状指着他叹道:“你看我说什么来着,果真痴极啊。我倒忘了,老白不收徒啦。”
白先生从前曾收过徒弟吗?说来他与我祖父同辈,初授我医术时已是人生年华过半,收过徒弟并不稀奇。奇的是有先生这般好的师父,这么多年竟丝毫不通音信?
老庄主又与我闲聊几句,赞我祖父和外祖是当世英杰,便由我们两人在藏书阁里自行忙碌去了。
替先生摘录了几份文卷后,见他一时没有旁的吩咐,我便随手挑了本医书来看。看来看去心下却不静,总停在那一两页。
先生仍埋首于各书架间,却察觉到了,捧着本厚厚的医典边翻边问:“小柳,歇歇吧。要是有什么想说的,对先生说出来也不打紧,瞧你这一两天心里头都憋着话呢。”
我合起书来抿唇道:“先生,您年轻的时候,大晔是个什么模样呢?”
先生停下手来回想了片刻,答:“你这话问得泛,我也只能姑且泛泛答了。跟如今也无甚分别吧,几十年于人是一辈子,于家国却不过须臾,如无大乱,便也生不出许多变化。”
“不过,”半晌后先生又道,“我虽游历过不少地方,见识却比不得你祖父。兴许他眼中的大晔,要比老朽深透许多。”
我低头轻声道:“祖父向来不提这些的,从前教我们读史,还讲一讲书里头南迁之前,大晔万乘之尊的盛况,后来……便只在书房中暗自嗟叹了。”
我隐约知道他叹什么,可我既没见过从前的鼎盛,也不甚清楚如今的战乱疾苦。直到这疾苦叫我看见了、摸着了,方真正感觉到什么是虎狼环伺,什么是偏安一隅,百年前先人们流的那些血,原都再真切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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