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十三节 抢救室(2 / 2)山水别院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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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定是带着笑容再次坠入梦乡的,仿佛光又回到了我的身边一样。这种幸福的感觉我当然也想多多地体验一会儿,而不忍心睡过去。可是,眼皮上好像坠了石头似的。一定是因为感冒药里有安眠的成分——我还记得自己睡着之前的最后一个念头。

次日醒来,这次是真的醒了,身体有一种久违的轻盈的感觉,可见烧已经退了。除却手手脚脚的关节处还有些酸痛,其余的都好了。人也有了精神,不像前一天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不在状态。我那时还年轻,睡觉总是最好的充电。

醒来时楚红姐姐已不在床上,屋子里她来过的痕迹一丝没有,我又怀疑昨晚的记忆究竟是梦还是真的,毕竟楚教授的家就在楼下,她大可不必与我挤在一张床上。我这样想着又很郁闷,觉得自己感觉到的幸福都是海市蜃楼。

但我又想,她不下去睡而是睡在我的身边,这样的理由也是有的。我正发着烧,在她眼里未尝不是需要照顾的。想到这里,我又觉得很幸福,而坚信昨夜的感受并非幻象。人总是这样的,宁愿接受自己更倾向的“现实”,而把它包装成一副货真价实的样子。即使到了现在这个岁数,我也常常猛然发现自己正在做着类似的事情。

然后洗漱完、吃了点东西,振作了精神之后,才愿意承认自己真的爱她。以前不愿意承认,也许是因为光,并拿她的两个孩子做借口,借口终归是借口。想清楚了,决定正视自己的感情,不试试怎么知道呢?万一她也爱我呢?

于是又去医院看她,倒不是看她,是看楚教授。隐约记得他的手术还算成功,不过是否脱离了危险期并不一定。要去医院陪着她的,现在不陪着她,什么时候陪着她呢?现在难道不是她最需要陪伴的时候吗?

按照记忆试着找了一下,最终还是问了护士才找到,隔着窗玻璃看见她坐在病床边上,像昨晚攥着我的手那样攥着楚教授的手。不知道为什么,仿佛就是一瞬间的事儿,我的眼泪一忽儿流下来了。

出现在她面前时我已擦干了泪水,还补了妆,对着卫生间的镜子照了又照再三确认自己还是美美的。楚红姐姐的脸上兼有疲惫与歉意,但一看到我还是朝我伸出了手。

“你来了。”她这样说着,我却瞥到了她干裂苍白的嘴唇,心里一紧。

我在楚红姐姐身边坐下,她右手拉着我,把我的手放在她自己膝上,左手一直都没放开楚教授的手,那苍老的、布满了老年斑的、皱巴巴的皮肤上如今还插着点滴的针,把药水当作生命力注入他的体内。

“他已经度过危险期了。”楚红姐姐轻声地告诉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医生说要是送来的再晚半个小时就危险了。”对于前一天究竟发生了什么,我的脑袋里一团浆糊以往我总嘲笑别人大惊小怪,没想到临到生死大事,我自己也慌成了一团,高明不到哪里去,我什么也不好说,只用空着的手轻轻拍她的右手背。

我们都把视线放在那无力地瘫软在床上的老者脸上,他的皮肤有些凹陷,眼眶深深地陷了下去。大约以往总觉得盯着别人的脸看不礼貌,而如今的直视这张脸,看清楚了那些皱纹、老年斑、许许多多的黑痣,又觉得不是我平时认识的那个人,甚至连这张脸都觉得很陌生——怎么会这样呢?

还有能不能看的问题,为什么以前不能看,现在就能了呢?还有——这样想是很不对的——倘若老者就此死去,是什么离开了他的身体而使他变得不一样了呢?

我是糟糕的陪伴,只出了一只手由楚红姐姐握着,而我的脑袋里却在天马行空地乱想着。

这个当儿,一个中年男人走进了病房,朝我们走过来了。我一下子就明白了,他就是那个人,那个前夫。敌意瞬间涌遍了我的全身,我的身体一下子站立了起来,手也从楚红姐姐手里挣脱了。

来人看到我,本已张开不知道准备说些什么的话嘴竟然愣住不动了。他似乎对在这里看到我这样一个人感到惊讶,我当然,也对看到他感到惊讶——虽然算起来,他比我更有道理出现在那里。这男人的样貌并不讨人厌,既不大腹便便、也不油腻秃顶,穿着也一板一眼,大抵算是个保养的还不错的中年男人——但是他打量我的眼神让我难受,让我想到害死光的苍蝇。

“我还有事,先走了。”忙不迭地向楚红姐姐道了别,她轻声嘱我路上小心,然后经过那男人身边——他已经将病房的门堵住了一大半——侧身走出去,出于礼貌侧身时还得用脸而不是背对着他,我明白楚红姐姐的视线正落在我们俩的身上。即便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恶心的感觉还是加倍了,我于是加快脚步逃走了。

从病房逃出来之后,随着窒息感的平复,我又觉得楚红姐姐也许是想阻拦我的,只是她根本没有立场。并且安慰自己,前夫终究是前夫,因为历史是没有办法改变的。在历史问题上吹毛求疵,无疑是最不明智的选择。我把自己看成了楚红姐姐的将来,这种自信在她数度握紧我的手之后膨胀了起来。这样想着,我又觉得自己是不该从病房里逃出来的,但已经出来了,又没有回去的理由,只好懊恼地往回走。

因为我的这次逃离,那位前夫为什么前来,和病房里接下去的谈话究竟如何,我是不得而知的。不过,很多年之后当我回想起那次那个男人的突兀出现,又觉得这其实也是关于结局的一种昭示。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总是复杂的,不能只听信一个人的一面之词。只要换一个角度,对事情的理解可以是完全不同的。我那时太年轻了,把好人与坏人之间真当做有一条明显的分界线。现在回想起来,就连世界上是否果真有好人或坏人这种划分,都吃不准了。

后来楚红姐姐也问起过我为什么逃走,我把我那时的感觉简单讲给她听,她听了沉默了片刻,说我是对的。再往后她给我讲了她和前夫的故事,其中有些关于她前夫的、现在看来不失捕风捉影的片段,在那时无不提醒着我害死光的苍蝇,而不知不觉中把那位长相姣好的前夫放进了那些秃顶大腹的大叔的行列中——关于一个人的坏印象一旦形成,想要改变它肯定是很难的。

而我也知道,自己之所以讨厌那个男人,毋宁说是他真的令人讨厌,倒不如说是站在我的立场上有讨厌他的需求——我的哥哥曾经戏谑过这种“屁股决定脑袋”。

在表面上,我慰藉自己,那男人再不好,也是楚红姐姐以前的爱人,是她孩子的爸爸,这些都是改变不了的事情,我何不只是淡忘呢?敬而远之就是了。

至于楚红姐姐与前夫的故事,我想在这里提一提也无妨虽然这些是我后来才知道的,因为我的了解渠道仅限于楚红姐姐这一面,所以难免有偏颇之处。

楚红姐姐在大学时代她也曾是舞蹈艺术生啊是有一位恋人的,相恋了很多年却从没谈婚论嫁。因为是异地恋,许多误会往往不能好好化解。在男孩误以为楚红姐姐劈腿,而楚红姐姐也冤枉男孩有了新欢的情况下,他们分手了。后来成为前夫的那个男人,恰是在那时趁虚而入的,两人走进婚姻的殿堂完全是因为不慎有了孩子。曾经是楚红姐姐婆婆的阔太太对这儿媳妇并不满意,想花钱打发来着,但那花花公子不知哪来的犟劲吃了秤砣铁了心,硬是争了一口气——在外人看来倒是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和和美美的大结局。

这段婚姻的影响,是楚红姐姐由舞蹈演员成了独立的画廊主人,有了两个孩子,建立了一些至少在本地相当能派上些用途的人际关系。因着歉疚的心情儿子后来的所作所为到底把阔太太的脸丢尽了,外加新儿媳妇儿较之楚红姐姐简直相差十万千里曾经的婆婆倒是更加喜欢楚红了,画廊的事业也多多得到了她的帮衬。

嚼舌根终究不好,所以我只简单介绍一下楚红姐姐的情况。在我看来,她不是豪门的弃妇,倒像是带着孩子从中脱逃出来的。但我不能否认,感情立场时时刻刻左右着我们对世界的看法,事情的真相未必全如我所看到的。真相本身,亦是因人而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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