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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的决心离开,是因为她决定把自己卖了。当然不是真的“卖身为奴”那种,新时代已经没有那样的事情了。对方是常年盘踞在艺术学校附近的中年油腻企业家,总之就是那种蚊虫差不多的存在。这家伙不是最近刚冒出来的,实际上,这样的家伙很多,仅仅是一直设法围着光(我的光!)打转的就不少。

以前,我总是同光开玩笑,说这些人真恶心,像苍蝇一样。光就笑,说他们是苍蝇,那我们是什么呢?然后我们笑着打作一团。

我的光真真切切地把自己卖给苍蝇了,我才知道苍蝇是不能忽略的,但那时一切都已经晚了。

光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搬离了我们的小窝,待我演出归来,心中的亢奋仍未平定之时,推开门看到了一个半空的房间,仓皇寻找之中,才看到了光放在桌上的简短的信。那时,一切都已经晚了。

往后我到处找她,找不到。电话不接、短信不回、课也不来上了——我发短信威胁说要报警,光这才给我回了电话。她家里的一切,我也因此才得以知道。她用一贯的岂止冷静、简直冷淡、甚至可以说是冷血的语气讲述着那些好像与她自己没有关系似的她的家庭给她带来的麻烦。然而,一切为时已晚,光已经把自己卖了。

我提出帮她凑钱还债,这在我也是需要下很大的决心才能说出口的话,在那种情况下,不无感情用事的成分,甚至潜意识里想到了向我的父母求助。然而光比我理智,她告诉我问题已经解决了,往后她还有别样的人生。反倒是她在安慰我!这是最后一通电话,“忘了我吧!”光最后这样嘱咐我。

失去了光的我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完全生活在黑暗之中。每天面对着种种需要表演的场景,哭不出来也笑不出来。在以往,我独自参加的演出和排练也不在少数,我曾为自己的“独立”沾沾自喜。现在,在失去了光之后,我才知道在我身后的光是我一切自信的来源,没有了她我就只剩下了抽去了骨头的皮囊,成了地上扶也扶不起来的一瘫烂泥。

那是抽烟抽得最凶的一段时间之一,常常一个人关在曾经是我和光的爱巢的小房间里,这屋里的一切如今空旷得令人发指,就算浓到使我感到窒息的烟雾也填不满。

也是在那段时间,在同学聚会那种场合借酒浇愁,一直对我有好感的男同学送我回家(没有了光的地方,怎么还能称作家呢?),借着酒劲,同他睡了(同男人,这倒是真真切切的第一次,疼得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来着。但眼泪,也许不仅仅是为了疼)。次日清晨,又发了疯似的打他骂他,把他赶走了。

一切都成了苦难,失去了光的我瞬间沉沦到了地狱里。

那男孩,似乎真以为自己趁人之危了,满怀愧疚地同我道歉,不厌其烦地照顾我,送来食物还非要看着我吃下去,坚持要打开门窗通风透气之类的。我如今还活着,我想,其中有一部分是他的功劳,不然我可能早把自己弄死了。

死的不是我,是光。

我收到一条她的讯息,内容是“我爱你,永别了。”电话拨过去,永远的忙音。再往后,辗转得知她已自缢而死。因为丧事,见到了她妈妈,正是那副照顾不了子女还非要生下子女来祸害的可怜虫的样子,仅仅是看见她,我就想冲过去掐她的脖子,质问她死掉的为什么是光而不是她。这不是夸张的说法,那时的我已经失去了理智,一定是全世界因为光的去世最伤心的一个人。

不想打听,但后来也听到了,房子到底保住了,虽然女儿没了,老公也跑了。

这样的人生,我不知道还有什么盼头。

但是光的死,于我而言,又是她的重生,在已经选择了放弃自己而保全父母之后,她不必再隐忍地作践自己了。她那样的心性,做不了这种事情。她的美貌,因为早逝得以永远保存下来,不会成为眼泪一把鼻涕一把、满脸沧桑的老妇人。

光死了,我却还活着。

直到今天,在我的记忆中,光还是二十出头、青春正貌的样子。依旧那么美,那么冷若冰霜、艳若桃李,在路的尽头朝我招手,如果看到我会说:“你怎么搞的?怎么满脸皱纹呢?”对啊!因为四十多年过去了呀!

送走了光之后,同那个照顾了我很久的男孩子摊了牌,告诉他我是女同来着,而光是我的恋人。他一开始不信,非要再试试,面对我的无动于衷,不能不当真了。

女同的事情由此传开去,以前曾围绕着我的男孩子们作鸟兽散,只有苍蝇们还在,恶心的苍蝇们。

那段日子也不好受,但大抵在大量烟草的燃烧中支撑过来了。

我像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认定把和光的关系开诚布公地说出来才是对光有个交代。我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由此而来的猛烈的风雨浇灌在本已经因为光的离世而痛苦万分的我身上,那不是“火上浇油,雪上加霜”,而是一种洗礼,是用麻木来取代锥心的痛楚。对于那时的我,把自己摆到近似光的“遗孀”的位置上几乎是理所当然的。似乎不这样做,我就不配活着,哪怕一秒钟。似乎不这么做,我就不配呼吸,哪怕一口气。

家里人不知道为什么也知道了我的“出柜”,起先只是妈妈在电话里的涕泪交流,连着爸爸的叹息。

适逢哥哥嫂嫂新婚(我因为自己的窘境,竟然连哥哥的婚礼都没有参加),他们本来是筹划好了要到外地去休婚假的。但为了我,他们牺牲了他们一生中仅有一次的婚假。况且,那时候(甚至现在也还是,甚至在父母去世之后连哥哥也)嫂子多多少少是个“外人”,有些场合,有个外人在场,还是很省事的——外人的存在,仅仅是存在,就足以提醒你该振作起来。

那是我第一次见我的嫂子,我自从和光一起外出学舞蹈之后,就很少回老家了。从爸爸妈妈那里得知的是,哥哥也很少回去,带着女朋友回去的次数则更少。第一次见面是在这种略显尴尬的上下文之中,当然谁也不会给对方留下多么好的印象。

我的嫂子,不是一个特别漂亮的人儿,即使那时她还年轻,正处在她一生的颜值巅峰上,我也不得不实事求是地这么说。尤其是,常年与光相伴的我,曾经日日浸泡在镇魂夺魄的美的氛围之中,更觉得我的嫂子简直其貌不扬。而那时的哥哥,恰如一切二十来岁奔三十的年轻男人,也处在他自己的颜值巅峰——这是不协调的。随之,嫂子的身世极其父母的地位证实了我的猜想。在我的心目中,早已从“神坛”上摔下来了的哥哥,已不可能填补我内心因失去光而产生的空缺。

“什么也别说,什么也别问。”面对哥哥的次次欲言又止,我大抵是这样先下手为强的。哥哥也没有多说什么,全由当时还很年轻的嫂子假装一无所知地把我当作一个小妹妹爱护,买衣服鞋子给我,买化妆品包包给我。

在一种十分和谐的氛围之中,哥哥嫂嫂的这趟“公差”结束了,我们各自回到了原来的生活中。哥哥嫂嫂帮我搬了家,处理掉了很多东西,也新添置了不少,总之,使我的居住环境彻底变了样。我住进了一间小公寓里,光的一切都被他们抹掉了。

他们以为抹得掉,其实你看,哪怕四十年过去了,我不还是什么都记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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