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臾,心底不停在悄然弥漫、荡漾着新奇与激动之情的我,开始试探性地,将自己的右手,向这“记忆核心”所处的位置上,一寸寸地慢慢伸了过去。而随着食指跟它之间的距离愈来愈近,我便也分外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眼皮,正变得越发的沉重、无力,且终究令我无法再以仅剩的零星意志和神智,来勉强地将这股子庞大的力量,加以阻挡和抵抗,而只能乖乖地,任由与纵容它们逐渐地缓缓垂下。难道,这就是人们在现实世界中,嘴边常常说到的“困倦”还有“昏昏欲睡”吗?对此,我禁不住感到惊讶极了。毕竟,我的脑子里,又何曾料想到,这一特别的图腾,对于像我这样,人工复制而成的粒子虚体来说,也会奇迹一般地同样具有着,非同小可、不容小觑的催眠作用和效果。
不多时,我即通过自己已是眯成窄窄一条缝的眼睛,隐隐约约地望见,那些大小不一、色彩斑斓的文件夹,正仿佛一股遽然自天边扶摇直上,飞沙走石地向我强势席卷而来的龙卷风一样。而且,?这股厉风中,还又携着星星点点的浪花和泥土,终是以我为中心点,一圈圈由徐及疾、力大无穷而又变幻莫测地,在四周围恣意旋转起来,三、两下,便轻而易举地把我托至高空之上,同时也让我心里,不由自主地开始怀疑起,这间屋子,是否压根儿就没有顶儿?还是说,现下所正在发生的这一切,都仅仅是我个人的错觉和幻想而已?此时此刻,我不明所以、浑浑沌沌却又依然执拗无比地,偏偏试图要一探究竟,并给自己讨个明确说法的大脑,就跟这刮的风儿似的,飞速运转着。
然而,不待我在此事上,再作多琢磨,我便又错愕不已地发觉与认识到,自己完全不似是,任意一个处于随心漫游的状态之中的旁观者。反而却是,在以绝对被动的第一人称视角,出现于自己原本的实体里,因而见她所见、闻她所闻。所以实际上,这也就相对意味着,我无法去对本身做出的任何言行,加以或多或少的自主支配与操控;更不能,愚蠢至极地想尽法子,单单尝试着凭借一己之力,来浑然扭转其中某一事件的走向以及局面。毕竟,这些都早就即是尘埃落定、不容争辩的事儿了。人的记忆,兴许可以通过最新发达的科技方式和手段,被进行些许的更改与调换,但事实,总不会。发生了,就是发生了;没发生,当然就是没发生。
渐渐的,我觉得,自己简直太过真切地体味到昔日里,那些零七八碎的事情所给我的情绪上,带来的各种影响了。因为,我内心并不喜欢这种感觉,如果更为直白点儿地讲出来,则可以称得上,是极为抵触了。事实是,我一直都天花乱坠、自作多情地在头脑中,不断地给自己用心构建与描绘出的,种种爷孙欢聚一堂、气氛其乐融融的过往场景和画面,跟现实中的境况,相比较而言,却又分明有着,令人感到难以置信与不可思议的天壤之别。而且,让我更加没想到的是,自己生来,竟然会是如此的懦弱和胆怯,甚至无论对于,多么蛮横无理、欺人太甚的荒诞之言或者乖张之事,一致皆是唯唯诺诺、低眉顺眼的,连大气也不敢喘出一口,活得全然像只,畏首畏尾地偷摸着遁藏在屋子洞穴里的耗子,一只该死的、没用的耗子。思忖至此,我情不自禁地自嘲着向上扯了扯嘴角。
不过,话说到底,我还是我,所以,究竟是什么变了?又是哪个地方,出了差?在突然莫名地注意到这么一点时,我不明所以而又匪夷所思地紧锁着眉头,深深径自斟酌了起来。毕竟,从最为根本的理论上,来着眼进行分析:我与本体间,所具有的不同之处,即一是在于,自小的成长环境;二是在于,我被外人经过特殊加工和改造的记忆。
总而言之,脑中记忆会持续不断地累积与承载着,我们对于人、事、物等,个体所相对持有的恒定不变的基本概念、理解以及情感。而外界环境,则会进一步通过,随时随刻、一点一滴地对我们在各种感知上的触动和激发,以来潜移默化地影响且左右着,我们的条条思想框架还有思想模式,从而极具方向性地指示、引导与转变着,我们最初的思维判断和行动抉择,促使我们在面对原封不动、完全相同的东西时,也能够顺理成章地油然产生出,跟从前截然不同的观点、看法、应对措施以及处理方案等。
所以,尽管我认为,之前的自己很是差劲,但这种比较,也是一点儿都不客观、公平的比较;是道德理论中,根本行不通的比较。只因为,它是从我现在的角度上,立足并出发的。而这就恰恰相当于,一个人在完全没有亲身体验到,另一个人所经历过的,各类酸甜苦辣的事情的前提情况下,不可理喻地断然对另一个人在其生活当中的行为,来指手画脚、评头论足,更是厚颜无耻地选择,去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嗤之以鼻、自以为是地置疑与批判这一个人。此般荒谬绝伦的行事作风,难道本身不就是,一种不道德的体现吗?
故此,我又不得不轻微地暗自苦苦叹了口气,并无地自容地默默收回了,先前自己对于“自己”一系列不该有的偏见,以及那些发育尚未成熟的认知。毕竟,无论如何,我都已经不再会是,过去的那个卡桑德拉?莉顿了,因而也就没有多大的必要,再来多此一举、劳神费心地滞留在此事上,且不依不饶地念着,去谋求与辩论出个,谁胜谁负的诞妄论断,不是吗?实话实说,她做出的行为,就彻头彻尾都是坏的吗,我做出的行为,就不折不扣都是好的吗?反过来说,我就是一味的坏吗,她就是纯粹的好吗?什么是好,什么又是坏?好坏之间的界限,具体又究竟落在何处?谁又能有足够的资格与阅历,来泾渭分明地划清这道界限?显然,以上这些,模拟和表述出的一条条假设,全部都是极为片面,而非绝对的。
由此一来,如若自她之前所处的立场上,来着眼进行细致而透彻的逐步分析——首先,我得重点强调的是,她并没有跟我一样,饱经忧患地受到过,一丝一毫人身性命上的威胁;其次,当时的社会风气和除去哥哥以外,家人们的犀利言论,也统统使得她,不禁感到无比的自惭形秽。而哥哥给她带去的,则仅仅能够算得上,是些润物无声一般的支持与慰藉罢了。它们虽然倘若阴暗沉闷的淅沥雨天里,一束束灿烂、娇美的金色阳光,但这却也根本不足以,从实质上来彻底地改变她内心,对外界始终所持有的抵触和忌惮。
可与此恰恰相反的是,狄兰的一言一行中,则夹杂着其强烈而霸道的控制性,与精准而专一的目的性,势不可挡且又令人不容反驳。但当然了,我本人也坚决不认为,自己如今已经麻木不仁、浑浑噩噩地全然变成了一个,得以任他随意玩弄和摆布的木偶人。而大多出自口头儿或者行为上,对他的认同以及听从,也只是表面上的刻意伪装与做戏而已,同样地可以被称为,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所以,谁若非要说,我从前那充满警惕、防备意识的,细腻而又缜密的心思,在现下赫然已被他所同化,可就大错特错了。
毕竟,外人皆有所不知,如果不在某些层面上,着实去极力地顺应且迎合着,狄兰为我“建设性”地点明的计划方针与战略安排,不跟自己的命运,身经百战地斗胆进行着足智多谋、不屈不挠的顽强拼搏和抗争,我又将如何做到,保全性命、克敌制胜呢?故,此事毫无纲常伦理以及是非对错可言。
少顷,就当这毫不受人尊重的悲惨生活景象,从我情绪复杂而纷乱的双眸前逐一掠过,并最终一点点地消逝之际,又有一股子不知究竟是从何处刮起的,尤为暴躁且张狂的阴风,紧随其后、快马加鞭地呼啸着向我吹来,不给我留以一丝喘息、休憩的机会与余地。而且,自始至终都毅然安分守己与恪尽职守地,好好挂于我胸前的,那枚小巧玲珑、精美绝伦的项链吊坠,也出人意料地卒然对外闪烁起了,势如破竹、光晕缭绕的幽绿色芒彩,进而惟妙惟肖且又绘声绘色地疾速临摹出了,云雾笼罩下的,那绵延起伏、层峦叠嶂的座座丘陵。与此同时,忽上忽下而又于前后左右之间,来回飘荡和摇晃不定的我,也隐隐约约地以眼角的微弱余光,恰好在风中蓦然瞥见了地面上,狄兰一下子就沉了下来的,布满狠戾、阴鸷,甚至几近扭曲的骇人脸色。
我立马不由自主地,使劲咽了咽口水。可是,根本无暇安稳下心来,再去顾及、思考与捋清,这其中蕴含的缘由,我即再次以第一人称的视角,被迫来到了一间,看似十分穷苦与破旧的小木屋当中。兴许是出于屋内很潮的原因,许许多多不起眼的小角落里,都积聚和蔓延着一片一片颜色发黑的苔藓。
同一时间,满是道道成蜘蛛网状,毫不规则的碎痕以及厚厚一层灰尘的镜面上,赫然映照出了一个生得颇为白净、水灵,而又令人不免觉得分外赏心悦目的,年龄大概在十一、二岁的小男孩。只不过,在此刻中,那张俊俏的脸蛋儿上,却了无任何的表情。他整个人,单单是过于静默地笔直站在那里,且面色异常冷峻与坚毅地,半眯着黯淡的眸子、紧抿着柔软的唇瓣,全然叫人无法猜想和揣摩出,他的脑袋瓜儿里边,到底具体都装了些什么。除此之外,他浑身上下也还无声无息地透着,丝丝与其年龄极为不符的成熟、冷漠和阴郁。事到如今,我依旧斑驳陆离、波光潋滟,且久久未曾平定下来的心湖中央,早已风驰电掣、气势如虹地向天,骤然掀起了一阵阵高亢、猛烈与荡魂摄魄的惊涛骇浪,卷起了千堆雪——毋庸置疑,这,是狄兰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