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天下局势将定,赵楚两大劲敌已经尽灭,只剩下一个齐国,也翻不起什么风浪,王翦也就能心安理得的撒手不管。况且,秦军东出,五国之中王氏灭其四,其军功之彪炳、威名之显赫,世间再无一人能出其右,说王氏一门功高盖主也不为过。有商鞅、白起之前车,王翦不能不以此作鉴。
他在书房中思忖良久,犹觉得刚才那番上书态度仍是不够坚决,左右顿了顿,又提笔持简,再次写道:“老臣早已不堪重用,若我王执意不允辞官,则老臣定会死于沙场,一世英名毁于一旦,徒惹天下人非议。愿我王垂恩。”
之后,他将书信与将军印一起,一并封于羊皮袋中,命其子王贲即刻入宫,亲自交于嬴政。他本人却骑了一匹快马,与府中一众书吏马不停蹄的赶往渭水封地去了。
如此一来,纵然嬴政不想放他走,也已经无可奈何了。
王翦在渭水住了几日,堪堪等到秦宫来人下诏,准他解甲归田,并赏赐良田、金玉无数,他这一颗心才算放到了肚子里。
其后,他便派了两辆马车,将老太太和楚南雄请了过来。命人在桃花溪畔打扫了一座三进三出的大院落,供二人居住。
王翦之于楚南雄,于公于私都觉得多有亏欠。当年他从军入伍时,曾多次受到公主照顾。后来楚国事乱,熊完遁走,公主自此闭门谢客,二人之间的来往就渐渐少了。等到他成家立业有了王贲,不曾想两个小辈之间的来往竟然十分密切。
及至昌平君长大入仕,居则为相、出则为将,既带着王贲整理政事,又领着他一起上阵杀敌。二人之间亲如兄弟、情同手足,一时之间成为朝堂佳话。
其实,自己的儿子有几分能耐,别人不知道,王翦心里清楚的很。若说奔赴战场攻城杀敌,王贲是把好手,可若说起谈政论事,则比之寻常小吏犹显不及,又岂能稳居朝堂十数载而从无差错?
在这一点上,王翦深知王家是受了公主的点拨扶植,而昌平君身为相国,有满朝能臣不用,偏偏看中了王贲,这其中也必然是公主的意思。
然而到了最后,王氏祖孙与昌平君竟不得不以刀兵相见,致使公主老年丧子,白发人送黑发人……
王翦想到这里,便开始长吁短叹起来,问了问左右,知道二人已经安顿下来,他也就稍稍宽心。
这时,府中长史却走了过来,一见面就长躬作礼道:“主君。”
王翦心下好奇,问道:“眼下事物繁忙,你不在院中整理清点,跑到我这里做什么?”
长史道:“不瞒主君,老朽正是为此而来。府中田产商铺,似乎有些差错。先不说巴蜀那边,就连渭水封地,也有许多不合时宜处。”
王翦一生皆在行伍,家里的大小事务从不过问。眼下刚刚解甲归田就遇到诸多事务,虽说心里多少有些烦躁,但他觉得自己连六十万大军都能打理的井井有条,家里这等小事,还不是手到擒来、迎刃而解?
他背负双手,微微笑道:“有什么为难事,你且说来。”
老长史说了声是,便将其中原委细细说出。
原来王翦自为将以来,战绩甚高、功劳巨大,与之而来的赏赐也是数不胜数。早在当年带兵横扫三晋时,他就已经是国之上卿,封地百里,田产商铺不计其数。后来,他率举国之力攻楚,为了打消嬴政疑虑,以防楚国用间,更是三番五次向嬴政索要良田美宅,以示王氏子孙必不会反秦。
等到楚国覆灭,王翦又被拜为太师,封武成侯,受赏渭水、秦川良田万顷,封地数百里。大秦自嬴政即位以来,举国上下,论封赏恩赐,无有能出其右者。
当然,与之而来的麻烦也是数不清的。王翦向来不通商贾、不管产业,其子王贲也是经年打仗,难以顾家。府上一应大小事物,几乎全都由门人客卿及族中子弟把持。长久以往,难免有人从中作梗,暗取私利。
以往时分,各处封地送来的账目收成虽然也有差池偏颇的地方,可毕竟无伤大雅,加上大家都是王氏族人,老长史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然而,分派在各地的王氏子侄胃口越来越大,胆子也越来越肥,甚至出现了数地商旅毫无收成反而要本家救济的尴尬局面。老长史就算想要代为遮掩,也已经不可能了。
如今王翦已经归田,早晚会过问府中事务。一旦查出其中缺口,老长史纵为族中元老,又怎么能够担待的起?
老长史长叹一声,索性将这些事情和盘托出。他前前后后絮叨了一个多时辰,最后补上一句:“主君,不是老朽瞒而不报,只是这些年,您与公子都在打仗,老朽怕您分心,误了大事。”
王翦静静的听他把话说完,这才问道:“巴蜀那边的商队,今年夏秋收成有多少?”
老长史额头上冷汗涔涔,瑟瑟的伸出五根手指道:“这个数。”
王翦皱眉道:“才止五千两?”
老长史脊背发冷,低声道:“不是五千两,是五十两,半两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