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照禅师大惊:“什么?!”
“实不相瞒,此刻锣鼓寺大佛的腹中,已经有了第一位客人。”渔樵居士从怀中摸出一张飞钱扔在桌子上:“事已至此,禅师不答应也要答应,不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家合作,有福共享。”
渔樵居士一番软硬兼施,摊完牌推门扬长而去。
宋道安从屋檐上溜下来,隔着窗子偷看果照禅师,只见师父脸色极其难看。他不敢声张,回家将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宋道悲。
两个毛头孩子哪能动出什么脑筋,唯有像小鸡仔绕着老母鸡转一般,在果照的禅房外探头探脑。
不料,当夜就出了事。
果照禅师一把火烧光了锣鼓寺,自焚于房中。
“——师父根本不是自焚!他是被害死的。”莲生突然插话。
弗四娘道:“生前烧死,喉部以下的气管中会有烟灰碳末。死后焚尸,烟灰碳末只会出现在口鼻中。可惜,果照的尸体已经烧成了焦炭,仵作当时并没有留下验尸记录。”
莲生顿了一下,缓缓地道:“师父不是自焚,因为我亲眼看见果相执事将剪刀刺进了师父的胸膛。”
果照禅师决定将渔樵居士的恶行公诸于众,果相执事劝说无效,威胁无用,情急之下错手捅死了师兄。
这场毁灭证据的大火当然是果相和渔樵居士放的。他们在果照禅师的尸身上浇了桐油,将他彻底烧成了焦炭。
维摩山的大慧禅师云游恰好路过,碰见锣鼓寺走水,发善心收留了无处可去的果相,改法号为“大悲”。
无家可归的宋道安也被大慧禅师收留,他给自己取了法号,叫做“莲生”。
在维摩山的这九年,莲生日夜都想除掉大悲,为果照师父报仇。但他天性善良怯懦,没有杀人的决断和狠心,所以年复一年,一拖再拖。
至于宋道悲……他的情况有些特殊。
他是个天生怪力的侏儒。自从八岁那年被锣鼓寺收留,他便发现自己有种不再长高的怪病,弟弟道安的个头很快超越了他,而他,始终保持着眉清目秀的娃娃脸,八岁的身高。
当道安在火场慌乱嘈杂的人群中寻找兄长道悲时,道悲选择了偷偷离开。
数年间,他四处流浪,不想被人当成怪物,更不想拖累弟弟道安。
两年前,道悲无意中发现了渔樵居士的踪迹,暗中尾随他来到戒台县。他发现渔樵居士重操旧业,与大悲暗中勾结继续肮脏的交易。维摩寺,那是他弟弟宋道安所在。
道悲不能袖手旁观。
为了更好地监视渔樵居士,道悲假装哑巴,化身女娃周沛,混进了周家。
不开口说话,不让别人近身,是为了掩饰男子的身份。谨小慎微不乱动,是怕控制不好力道,暴露了他天生怪力。
守护维摩寺里的弟弟莲生,收集证据惩治渔樵居士和大悲和尚,这就是周沛每天都在思考的事。
周沛没有想过杀人。
直到那一天——
……
“杀死渔樵居士的人,是大悲和尚。”弗四娘轻轻地说。
蒋酬志哦了一声,他的脑袋已经不够用了,只能将这些话先记下来,回去再慢慢消化。
周沛却猛地抬起头来,恶狠狠地道:“什么?你说什么?”
弗四娘叹了一口气:“杀死渔樵居士的人,的确不是莲生——你误会了。”
周沛扭头看向莲生,声音撕裂一字一字地问道:“她说的是不是真的?!”
莲生使劲儿闭紧双眼,不敢看周沛的表情。他颤抖的身躯和痛苦的神色已经说明了一切。周沛像只受伤的野兽,发出一声愤怒的咆哮。
莲生知道此刻无法逃避,亦无法再掩饰,他颤抖着嘴唇说道:“那天夜里,我去周家寻你……”
“我从你说的墙头爬到假山上,潜入了周家。周家很大,我兜兜转转寻不见你,却听到渔樵居士和大悲在房中争吵。”
“原来大悲跳过渔樵居士,独吞了薛家这单生意。渔樵居士不肯罢休,扬言要让大悲和尚身败名裂,争吵间提及了当年锣鼓寺果相杀人之事。”
“大悲可能就是那时动了杀心。我见他突然用一块帕子蒙住渔樵居士的脸,居士挣扎了两下便不动了。”
弗四娘沉吟了一下:“帕子上大约是洋金花的汁液,能让人肌肉松弛,产生睡意,迅速陷入昏迷——大悲与柳爱娇多次搭档扎火囤行骗,有这种迷药也不奇怪。”
她示意莲生说下去。
“渔樵居士昏迷后,大悲解下腰带勒死了他。大悲走后,我忍不住走进房间,想看看渔樵是不是真死了。谁知道我刚把手放在他口鼻处,周二夫人突然推门进来,见状惊恐地大喊一声——和尚杀人啦!”
莲生痛苦地喘了口气。
从这里开始字字锥心泣血:“第一个赶来的,正是道悲。他以为我杀了渔樵居士,为了掩盖这件事他……他……”
“我扭断了周夫人的脖子。”周沛,不,道悲冷冷地说道。
他做了一个拧的手势:“对我来说,扭断颈骨就像掰断一根树枝那么容易。”
到这里,灭门惨剧依然可以避免,道悲和莲生这对兄弟没想过大开杀戒。
偏偏……天意弄人。
他们将渔樵居士的尸体拖到花圃,挖坑掩埋。莲生几次张嘴,想说出自己没杀人的真相,但道悲已经杀了周二夫人,莲生想,回不去了。
他们回不去了。
就在兄弟俩朝渔樵居士尸身上推落第一抔土时,书房里远远传来一声尖叫——周二夫人的尸体来不及处理,不幸被下人发现了。
这是宋氏兄弟的不幸,也是周家满门的不幸。
“兄长快逃吧,就当两个人都是我杀的……”
莲生扛罪的话突然唤醒了道悲心中的魔鬼。有罪的明明不是他们……该死的,是周家。
道悲慢慢站起身,童稚的面庞露出一丝凶狠。地狱的大门在这一刻豁然洞开,惨剧一发不可收拾。
杀杀杀杀杀杀……
闻讯赶来的家丁、婢女、周家家眷……道悲杀红了眼,像一头毫无理智只知道杀戮的困兽。他凭借天生的怪力撕开一具又一具人体,像随手撕毁一些破烂的人偶。手下到处扔的都是残肢断骸,到处都是喷溅的鲜血,道悲的眼前一片猩红,瞳仁已经没有了焦点。
莲生试图阻止,道悲喘着粗气,瞪着疯牛般血红色的眼球,歪头咆哮道:“立刻滚出去!不然连你一起杀!这些人统统该死,周家!每一个人都该死!”
“杀!杀光他们!”
眼见道悲彻底丧失理智,眼见一个又一个活人在眼前被撕裂分尸,血成为视线里唯一的颜色。莲生的精神被逼到了崩溃发疯的边缘。
他终于呕吐着,踉踉跄跄逃离了周家——
在道悲冷静、平板、却惊心动魄的描述中,众人仿佛再次置身于周家那个地狱一般的夜晚。沸腾的周宅逐渐安静,所有惨呼嘶叫最后统统沉寂在夜风中……
所有活物,都变成了死物。
……
“你当时中了殃气之毒。”弗四娘皱眉道。
“什么,什么毒?!”莲生颤声追问。
“这件事呢,就要说回薛家那个好赘婿,薛长忠。”
弗四娘眺望了一下洞口的方向,薛长忠正躺在那里的石阶上,肚穿肠烂流了一地,生死未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