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时刻,后山山腰,薛长忠的马车被两个突然跳出来的和尚拦住,双方正在交涉。
“前路不通,施主请在此地回转。”一个矮个子和尚面无表情地道,此人生得一双倒三角眼、浑身筋肉凸起,看上去就不是善茬。
薛长忠壮起胆道:“我们是四月十二来过的靳县薛家,二位师父可还记得?”
两个和尚对视一眼纷纷摇头,丝毫不为所动。薛长忠无奈,按照薛三娘教的话说道:“自从头七在维摩山冲阳之后,岳父夜夜托梦哭诉纠缠,让人不得安宁。如今薛家三位娘子就等在戒台县衙外,今日维摩寺如不能证实岳父确实已入土为安,薛家也唯有请求县太爷主持公道了。”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大家鱼死网破。
矮和尚目露凶光,探手便去摸怀中的短刀,高和尚撞了他一下,低声喝止道:“休得莽撞,别把事儿闹大了,快去禀告师父。”矮和尚用目光又恐吓了薛长忠一回,不情不愿地去了。
薛长忠瞥了瞥车夫老周。
老周是薛老太太的心腹,这次薛三娘特地叫他来监督薛长忠,务必要亲眼看到吴老实的埋棺之地。
维摩寺有小路直通后山禁地。不多时,矮和尚抄近道带回一个人来。
正是大悲执事。
胖胖的,大悲执事。
他作为临院总管全寺上下,地位仅次于方丈大慧禅师。这个慈眉善目、整日笑眯眯的大和尚便是柳爱娇的姘头,扎火囤勒索薛长忠的幕后主使,与掮客渔樵居士接头的、发死人财的维摩寺内鬼。
薛长忠连忙迎上去。
大悲执事是场面人,一副通情达理万事好商量的模样,二话不说就同意了薛家的要求。
矮个子和尚悄悄问:“师父?真放他们进去?”
“放。”
总不能任由那几个臭婆娘闹到衙门去。大悲眼底闪过一道毒辣的冷光,这薛家老老实实看过棺材也就罢了,若要玩什么花样,别怪他心狠手辣,保准让他们有来无回。
“施主请随贫僧来。”
薛长忠和老周弃了马车,跟在大悲身后,沿着林间山路继续徒步向上。
一高一矮两个和尚走在最后,手持短刀,将薛家人牢牢夹在当中。
他们谁都没有注意,身后草丛里有轻微沙沙的响动。
……
薛长忠边走边环顾四周。
上次他来送吴老实落葬,马车也是停在方才的位置。当时车上尚有一千两银铤的尾款,要落葬后交给大悲执事,因此老周留下押车。后面这段路薛长忠印象深刻,他记得走了不远,便有一个水潭。
“噗通——”
当时吴老实的棺材突然被抛进了水潭。
薛长忠一惊,以为有什么变故。大悲笑道:“施主莫惊慌,此乃落葬必经的水路。”
水潭后有一个黑漆漆的岩洞,泉水沿着山体潺潺流下汇聚成潭,潭水再源源不断地涌入岩洞。吴老实的棺材浮在水上像一艘木船,晃晃荡荡转了两圈,顺水漂进岩洞,失去了影踪。
就在薛长忠惊愕不已的时候,大悲执事转到水潭边的一块巨石旁,不知扳动了什么机关,一阵令人牙酸的齿轮转动声,叽叽……咯咯……水潭旁的山壁上露出一扇巨大的石门。
薛长忠的记性很好,连齿轮咬合的声音都没记错。
叽叽……咯咯……
巨大的石门第二次在他眼前缓缓洞开……
石门里燃着火把,照亮了一层层绵延不断的、下行的石阶。
老周难掩惊叹之色,薛长忠有一丝得意,传授经验:“待会儿下去里边绝不能触碰任何东西,也不可高声说话,防止阳气冲撞了逝者。”
高和尚留在石门外守卫。
大悲执事带路,后面跟着薛长忠、老周,矮个子和尚走在最后,一行四人沿着台阶,缓缓消失在石门里。
有个好地方,可以尽飨天下香火供养,高僧日日唱诵,众生日日敬拜——
这好地方,如今便在眼前。
在维摩山腹地,维摩山大佛的肚子里。
大佛腹内是一个巨大的天然溶洞。洞内石笋如林,石钟倒挂,石鳍薄如蝉翼,石花晶莹剔透,琳琅满目恍如人间仙境。潭水倒灌进巨大的溶洞,形成一个数丈高的瀑布,瀑布注入地下河,一部分流向前山,形成维摩寺的三眼圣泉,另一部分流经无数的石笋,迂回蜿蜒,消失在溶洞深处。
地下河两岸,密密麻麻矗立着一方又一方棺材,一眼望去不计其数,怕有几百具之多。像命运之手在这里撒了一把骨牌,一块一块星罗棋布。
瑶林仙境变成了一个诡异的棺材迷阵。
死人多活人少的场景让薛长忠心里打鼓,他有些紧张地道:“大师,时候不早,咱们直奔吴老实的棺材罢,也好早些回去交差。”
这些棺材看似杂乱无章,实际排放自有顺序。在大悲和尚的带领下,他们穿过棺阵,准确无误地来到其中一具崭新的柳木棺材前。
正是四月十二送进来的,薛家吴老实的冲阳之棺。
薛长忠是亲眼看着棺材当时从地下河里捞出来,落地在此的。此地阴气森森、棺影潼潼,他压根无心多看,只匆匆扫了一眼便道:“看过了,看过了。”
大悲和尚微微一笑:“既然施主再无疑虑……”
“且慢!”
老周突然插话道:“这上头是什么?”
吴老实的棺材上,明显有被硬物凿过的痕迹。
这些痕迹杂乱无章,显然是多次反复敲打的结果。柳木偏软,有些地方已经隐隐有凿穿的迹象,一股难以形容的恶臭从缝隙里透出来。
“这是怎么回事?”老周有些不满:“不是应该让逝者入土为安吗?”
“施主有所不知,有如此钟灵毓秀的风水宝地为墓,开山为陵,又何须黄土埋骨?”
“那这些凿痕是从何而来?”老周追问。
“唔……”
说来奇怪,这大佛肚子里藏尸数百条,还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
老周见大悲语塞,心中更加怀疑:“我要开棺。”
薛长忠心里骂了声操蛋,这老小子有病是不是?!本来就是过个场的事儿,犯得上做到开棺这地步?他还没来得及反对,老周已经拔出怀中铁杵上去就撬。薛长忠瞠目结舌,这老帮瓜还自带家伙什!
这些和尚可不是善茬,老周这是作死啊!
老周上手撬了几下,棺盖还没打开,先有浓郁的恶臭从缝隙里扑出来,熏得人眼都张不开。另外三人纷纷掩面倒退,薛长忠用袖子掩着口鼻劝说道:“还是算了吧!这尸臭味儿回头洗都洗不掉。”
忠诚的老周终于撬出最后一根长钉。他用力一推,棺盖发出滞涩沉闷的摩擦声,开了。
老周捂着鼻子低下头,一眼看到吴老实肿胀腐烂的尸体,极其恶心,冒脓流水,但并未见什么异常。
老周扶着棺材盖,刚要张嘴说什么,地下溶洞里突然卷起一阵腥臊的怪风。
一个黑呼呼的东西几乎贴着他们的头皮掠过,呱哒一声撞在吴老实腐臭的尸体上。一阵噗叽噗叽的响动后,这东西再次卷起一阵腥臊的风,消失在地下河深处幽幽的黑暗里。
几人猝不及防,纷纷跌坐在地上,周围的火把都被怪风吹灭,黑暗中只听见薛长忠发抖的声音:“什么东西?!那是什么东西?”
大悲熟悉地形,也比较冷静。他爬起来,从怀里摸出火折子,重新点亮石壁上最近的一支火把。火光乍亮,他的影子投在石林和棺材之间,蜿蜒而扭曲。
不远处有一根几人合抱粗的大石笋,石笋后潜伏着一团黑影,像一只饥饿的猛兽,目露凶光盯着大悲。
只有一丈距离……他此刻冲上去,轻易便可以扭断大悲的颈骨。只要“喀嚓”一下,一切就都结束了。
黑影轻微挪了挪,绷紧小腿,耸起肩部,准备出击。
“啊啊啊!!!”
老周突然发出惊骇的惨叫。
“快看!你们快来看!”
其余三人迅速围上去。棺材里,刚刚还肿胀得几乎爆裂的、腐臭流水的吴老实,现在变成了一具干瘪萎缩的干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