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见她显然没有收起嫘祖的打算,也不介意,一抬脚迈过金线,大大方方走过来,在条几旁坐下。
“敢问如何称呼?”
“别人都叫我酉先生。”
弗四娘打量着酉先生:“云鹤居主人?”
“正是不才。”
弗四娘拎起条几上的茶壶,反客为主斟了一杯茶汤递给他:“酉先生相邀至此,不知有什么指教?”
酉先生伸手接过。
茶盏刚刚落入酉先生手中,弗四娘忽然出手探向对方脉门,酉先生一时不慎被她逮个正着。
弗四娘嫣然一笑,从条几上翻身跃过,抓住酉先生的手腕就来了一招穿臂过肩摔。
酉先生背后,是烟气蒸腾的温泉。
然而,酉先生不知何时松开了茶盏,五指反扣弗四娘的手腕。
噗通——
水花飞溅。
“……”
“……”
两个人的表情都有些意外。
酉先生没想到她还有这么大劲儿。温泉里明明投了大量软筋散,能让人暂时失去功力。掌柜的不是说她反复念叨温泉温泉么?
怎么她从未下水?
弗四娘则输在麻痹大意。她想试试对方身手,不料试出这么个同归于尽的打法儿。
这狗血的一幕,看上去诱惑旖旎实则全是尴尬。二人相对默默无语,各自羞耻。
弗四娘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急于上岸。
虽然她会凫水,温泉也确实惬意,但她真的,急于上岸。
全身浸在水里的感觉会让她想起四年前坠入辽河的时候。那种连魂魄都冻成一坨冰的回忆绝不美好。
她厌恶水。故意喊着要温泉泡温泉,其实是为了掩饰这个弱点。除了浴桶,她尽量避免任何下水的可能。
她快速往池边靠去。
“白丁。”
酉先生突然沉声道。
弗四娘心脏停止了跳动,但人没有停顿,没有迟疑,继续向前,单手扶住池边的石头,才回头疑惑地问:“什么?”
“厨子弗助的养女弗蓝。”
“杀手代号白丁。”
“你大难不死,从巫医手里捡回了一条命。”
“你回到金京,混入刑部,为的是刑部尚书手中那把魏宬的钥匙。”
“你在调查李鹤林——”
铮铮铮铮铮铮……
一阵密集的金属声突兀地响起,遍布云鹤别院甲字的嫘祖缫丝骤然发动。
不过眨眼之间,金丝割据的范围迅速缩小,全部聚拢到温泉周围,形成一个层层叠叠、完美的、暗金色的蚕茧。锋锐之气搅起水面上漂浮的层层雾气,杀机毕现。
弗四娘脸上已经没有了笑容。
“你是什么人?”
酉先生挑起眉毛,要笑不笑地瞧着她,不说话。
水波忽然向两边分开,弗四娘骤然出现在酉先生身前,一手按住他颈部动脉三角,另一手五个指尖轻触他左胸心脏的位置,只要稍一发力,立时便能取他性命。
酉先生毫不反抗,只勾起唇角微微一笑:“看来我没猜错。”
猜的?
什么人猜的这么精准,仿佛亲眼看到一样?弗四娘金色的瞳孔浮现出一抹戾色。
这种试探过于接近真相,逼得两人间已经没了退路。她的反应,已经为他印证了一切。
——弗四娘,便是小厨子弗蓝。
“你到底是谁?”
弗四娘左手微微使劲,酉先生顿时感到半边身体酸麻无力。
温泉里的软筋散,应该马上就会起效了,酉先生心想。
他只需要再拖延一下……
“这什么情况?”
就在这气氛微妙的一刻,郭丹岩的声音突然从天而降。
……
今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果然所有不好的念头都是开过光的——蒋酬志的担忧变现了。
凶手再次出手,弄塌了第二间屋子,更糟的是,这次他直接掳走了周沛。
鸡飞蛋打。
蒋酬志哭丧着脸,夜里他不方便看着周沛,只得将她托付给张嫂。张嫂本来是推拒的,夜里她害怕,要回家。最后蒋大人不得不加了钱,有钱能使鬼壮胆。
然而,并没有用。
张嫂睡梦中依稀听到老鼠一样咯吱咯吱的声音,她迷迷糊糊地翻个身,脸朝墙壁继续睡。
直到轰一声巨响。
张嫂梦中惊魂猛地坐起,才发现屋子已经被夷为平地。幸亏她命大,刚好睡在没被砸中的半张床上。
大难不死的张嫂没享到后福,先被匆匆赶到的陆九州和衙差们吓了一跳。
要死了!她还光着脚呢!
没人管她赤不赤脚,因为他们很快清理了现场,发现周沛不见了。
……
“这什么情况?”
一个金丝织就的璀璨茧形,将温泉隔绝成一个私密的空间。茧内白濛濛的水雾缭绕不绝,唯美恍如人间仙境。
温泉中漂浮着三尺木托盘,载着醉人的美酒,岸边烛火闪烁明灭,好一幅良辰美景鸳侣梦,夜半无人私语时。
弗四娘与一名陌生男子鸳鸯戏水贴身相拥,一手勾住男子颈项,另一手半推半就贴在对方前胸。
二人皆是浑身湿透长发披垂,发梢在水中浮动,彼此缠绕,颇有连理结发的意味。
勾三搭四……也要讲个先来后到是不是?郭丹岩神情不悦,语气不觉就有点生硬。
“……”
那男子目光含着笑,往郭丹岩这边挑衅地瞥了一眼,低头在弗四娘耳边轻轻说了什么。
弗四娘似乎也笑了。
她仰起脸,娇声道:“公子这么晚了过来做什么?眼下不大方便。”
郭丹岩被他们一唱一和笑恼了。
隔着一段距离,隔着蒸腾的水雾,他还是看清了弗四娘的脸。她的唇色不再冷漠苍白,再次变得殷红欲滴。
郭丹岩不觉抬起右手,似乎想去擦一下那颗在这种距离下根本看不到、但他知道、真实存在于她唇瓣中央的、微尘般的小痣。